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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光与影的来访者 ...


  •   2026年3月28日下午·旭日维修店

      雨是午后开始下的,不是春雨那种细密的、温柔的雨,是带着冬天尾巴的、冷硬的雨点,砸在玻璃门上噼啪作响。展旭刚修好一部进水的小米手机,正用无水酒精擦拭主板上的水渍,风铃就响了。

      推门进来的女孩浑身湿透。黑色长发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相机包,深绿色的帆布面料已经被雨水浸成了墨色。

      “您好。”她的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紧张的,“请问……这里修相机吗?”

      展旭放下手中的工具:“什么型号?”

      女孩把相机包放在工作台上,拉开拉链的动作小心翼翼,像在拆解一枚易碎的礼物。她从里面取出一台单反相机——尼康D750,机身有明显的使用痕迹,握柄处的橡胶已经磨得发亮,但保养得很好,镜头干干净净。

      “进水了。”女孩说,手指轻轻抚过机身,“刚才在太子河边拍照,雨突然下大,没来得及收。”

      展旭接过相机。入手沉甸甸的,是专业设备的重量。他检查了一下——镜头卡口处有水渍,模式转盘转动时有滞涩感,肩屏上有几颗细小的水珠。

      “拆开看过吗?”

      “没有。”女孩摇头,“我不敢拆。网上说进水要马上断电,我就把电池取出来了。”

      她从相机包里取出电池和存储卡,都单独用密封袋装着。很专业,很小心。

      展旭把相机放在防静电垫上,戴上手套和头灯。女孩站在工作台对面,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盯着他的手,盯着那台相机。

      “您……能修好吗?”她问,声音里的紧张更明显了。

      “不一定。”展旭实话实说,“单反内部结构复杂,进水后容易腐蚀主板和传感器。要看水进到哪里,进了多少。”

      女孩咬住下唇。她的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可能因为冷,也可能因为担心。

      “这台相机很重要?”展旭问。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客人——重要的不是物品本身,是物品承载的东西。

      “是我爸留下的。”女孩说,“他三年前去世了。这是……他最后用的相机。”

      展旭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头看了女孩一眼——她大概二十五六岁,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下垂,不笑的时候有种天然的忧郁感。此刻眼眶红红的,但没哭。

      “我尽量。”他说。

      拆单反和拆手机是两回事。螺丝型号更多,结构更精密,排线更脆弱。展旭的动作很慢,每拆一个零件都拍照记录位置——这是他从小米手机维修中学来的习惯,对精密设备尤其重要。

      女孩就站在那里看。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门,声音单调而持续。店里的灯光很暖,照在相机金属部件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拆开外壳,内部的情况比想象中好。水主要溅在表面,只有少量渗进了模式转盘下面的缝隙。主板没有明显水渍,传感器看起来也是干的。

      展旭用棉签蘸着无水酒精,一点一点擦拭内部。酒精挥发很快,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化学气味。

      “您是专业修相机的吗?”女孩突然问。

      “不是。”展旭说,“主要修手机,但电器原理相通。”

      “那您怎么会拆单反?”

      “看说明书,看维修手册,网上有教程。”展旭说,“大部分机器拆解逻辑都差不多——外壳、主板、传感器、电源模块。”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爸也这么说。他说世间万物,拆到底都是螺丝和线路。”

      展旭没接话,继续擦拭。他把模式转盘拆下来,发现里面有细微的锈迹——这是最麻烦的。转盘下面是编码器,锈了会影响接触,导致相机无法识别拍摄模式。

      “需要更换编码器。”他说,“但我这里没有尼康的配件。得订货。”

      “要多久?”

      “三天到一周。”展旭说,“而且编码器不便宜,加上人工,大概要八百。”

      女孩松了口气——不是嫌贵,是听到“能修”的如释重负。“多少钱都行,只要能修好。”

      展旭把相机暂时装回去,只留下需要更换的部件。他写了一张维修单,让女孩填写信息。

      “姓名,电话。”

      “陈默。”女孩写下名字,“沉默的默。”

      很特别的名字。展旭看了一眼——字写得很工整,笔画有力,不像女孩的字。

      “手机号。”

      陈默报了一串数字。北京的号码。

      “您不是本溪人?”展旭随口问。

      “是,也不是。”陈默说,“本溪出生,北京上学,现在……回来做毕业设计。”

      “学什么?”

      “摄影。”陈默指了指相机,“所以这个相机……真的不能有事。”

      展旭点点头,把维修单递给她:“留个底。修好了通知你。”

      陈默接过单子,看了又看,像在看什么重要的文件。雨小了些,但还在下。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谢谢您,展师傅。”

      “不客气。”

      风铃又响了。陈默推门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展旭回到工作台前,看着那台被拆开一半的尼康相机。机身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极好——每一颗螺丝都没有拧花的痕迹,传感器上没有灰尘,热靴触点光亮如新。

      能看出原主人很爱惜它。

      也能看出现在的主人更爱惜它。

      他拿起手机,给相机器材店的朋友打电话:“老吴,帮我订个尼康D750的模式编码器。对,要原厂的。”

      挂了电话,他继续拆解相机。这次更仔细,把每一个零件都拍照,编号,记录。工作台上的灯光很集中,照在精密的机械结构上,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冷静的光泽。

      窗外,雨还在下。

      ---

      三天后,编码器到货了。

      展旭换上新编码器,组装,测试。模式转盘转动顺畅,相机开机正常,所有功能都恢复了。他拍了张测试照片——对焦准确,曝光正常,色彩还原很好。

      他给陈默打电话:“陈小姐,相机修好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喘:“太好了!我……我现在能过去取吗?”

      “随时。”

      半小时后,陈默来了。这次没下雨,她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牛仔裤,帆布鞋。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展旭把相机递给她。陈默接过去,手指在机身上摩挲,像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开机,试拍,检查每一档光圈,每一个模式。

      “完全好了。”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谢谢您,展师傅。”

      “应该的。”展旭说,“费用八百,现金还是扫码?”

      陈默从钱包里数出八张一百的,递过来。展旭开了收据。

      “那个……”陈默没有立刻走,“您能再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我想试试相机。”陈默说,“但……不敢一个人试。万一又坏了……”

      展旭看着她。她的眼神很认真,不是客套,是真的需要陪伴。

      “你想去哪里试?”

      “劳动公园。”陈默说,“我爸以前常在那里拍照。”

      展旭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我四点关店。可以陪你到那里,但只有一个小时。”

      “够了!”陈默笑了。这是展旭第一次看到她笑——嘴角上扬,眼睛弯起来,那种天然的忧郁感淡了很多,整个人亮了起来。

      ---

      劳动公园离店里不远,步行十五分钟。三月底的公园,树还没全绿,但草坪已经冒出了嫩芽。有几个老人在打太极拳,孩子们在空地上放风筝。

      陈默背着相机包,展旭走在她旁边。土豆也跟着,兴奋地到处嗅闻。

      “你养狗多久了?”陈默问。

      “一年多。”展旭说,“它叫土豆。”

      “名字很可爱。”陈默蹲下来摸土豆的头,土豆很配合地蹭她的手,“它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狗的眼神不会说谎。”陈默说,“它看你的时候,眼神很专注,很信赖。”

      他们在湖边停下。湖水还没完全解冻,边缘处漂浮着碎冰。阳光照在冰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

      陈默拿出相机,装上镜头——是一只24-70mm的变焦镜头,经典的工作镜头。她开机,调整参数,对焦,按下快门。

      咔嚓。

      很轻的快门声,但在安静的湖边很清晰。

      陈默查看照片,然后递给展旭看。照片拍的是湖面——碎冰,反光,深蓝色的湖水。构图很稳,曝光准确,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太工整了。”展旭说。

      陈默惊讶地抬头:“您懂摄影?”

      “不懂。”展旭说,“但修手机修多了,知道什么是‘标准’,什么是‘特别’。你这张很标准,但不特别。”

      陈默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点头:“您说得对。我爸以前说,技术完美的照片不一定是好照片,有缺点的照片可能更有生命。”

      她又拍了几张——拍打太极的老人,拍放风筝的孩子,拍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每一张都很认真,但总有些拘谨。

      “你爸怎么教你的?”展旭问。

      “他很少‘教’。”陈默说,“就是带我到处拍,让我自己看,自己感觉。他说摄影是用光写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法。”

      “那你找到自己的语法了吗?”

      陈默摇摇头:“还没有。所以我要做这个毕业设计——拍一百个本溪人的肖像。我想看看,在这座城市里,我能写出什么样的句子。”

      “为什么是本溪?”

      “因为这是我的根。”陈默说,“我爸的根。我想知道,从这样的根里,能长出什么样的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远方,眼神里有种年轻的、倔强的迷茫。展旭突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在抚顺的雪夜里,想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时间是个圆。

      “你爸是什么样的人?”展旭问。

      陈默想了想:“沉默的人。就像我的名字。他话很少,但看东西很准。他说照片最重要的是‘真’——真实的情绪,真实的瞬间,真实的瑕疵。”

      她从相机包里取出一个旧笔记本,皮质封面已经磨损,边角都磨白了。“这是他的摄影笔记。最后一页,他写……”

      她翻到最后一页,递给展旭看。字迹很工整,有力:

      “摄影是挽留。挽留光,挽留影,挽留那些终将消逝的瞬间。但挽留不是占有,是目送。是用快门说:我看见你了,我记得你,你存在过。”

      展旭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和初春的凉意。

      “你爸说得对。”他把笔记本还回去。

      陈默收好笔记本,举起相机,对着展旭:“我能拍你吗?”

      展旭愣了一下:“我?”

      “嗯。”陈默说,“第一张肖像,我想拍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手。”陈默说,“那天你修相机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手——很稳,很有力,但动作很轻。手上有些细小的伤疤,是工具划的吧?但就是这双手,修好了对我最重要的东西。”

      展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拍吧。”

      陈默调整参数,对焦。展旭没有刻意摆姿势,就站在原地,看着镜头,表情平静。

      咔嚓。

      快门声比之前都轻,像一声叹息。

      陈默查看照片,然后笑了:“这张特别好。”

      “哪里好?”

      “真。”陈默说,“你的眼神很真。不躲闪,不表演,就是……在这里。”

      她把相机递给展旭看。照片里的他站在湖边,身后是未化的冰面和光秃的树枝。表情很淡,但眼神很定——是经历过一些事之后的平静,是知道生活真相之后的坦然。

      “我能留这张照片吗?”展旭问。

      “当然。”陈默说,“我洗出来给你。”

      他们在公园里走了一圈。陈默又拍了一些照片,这次放松多了——拍晒太阳的猫,拍长椅上的老人,拍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展旭就在旁边看,偶尔说一两句,大多是“光太硬了”或者“角度可以再低点”这种技术性的建议。

      四点,展旭该回去了。

      “我要关店了。”他说。

      “我跟你一起走。”陈默说,“我也该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两人话不多。土豆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夕阳开始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到店门口,陈默停下:“展师傅,谢谢您。”

      “不客气。”

      “那个……”陈默犹豫了一下,“我之后还要拍很多肖像,可能……还会需要您的意见。您愿意……当我的第一个观众吗?”

      展旭看着她。夕阳的光照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眼睛很亮,眼神很诚恳。

      “好。”他说。

      陈默笑了,这次笑得很灿烂:“那我改天再来找您。”

      “嗯。”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挥手。展旭也挥了挥手。

      打开店门,土豆先钻进去。展旭走进去,没有开灯。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把工作台染成暖黄色。

      他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台刚修好的尼康相机——陈默走时忘了带,说明天再来取。

      相机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色的机身吸收着最后的光线。

      展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快门键。

      冰凉的,光滑的。

      他突然想起陈默父亲笔记里的那句话:“摄影是挽留。挽留光,挽留影,挽留那些终将消逝的瞬间。”

      而维修呢?

      维修是修复。修复断裂的连接,修复破损的记忆,修复那些本该继续存在的东西。

      两者其实很像。

      都是试图对抗时间。

      都是试图从流逝中,留住点什么。

      他打开灯,开始整理工具。螺丝刀归位,镊子消毒,工作台擦干净。

      一切都井井有条。

      但心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像快门按下。

      像冰面裂开。

      像春天里,第一颗种子破土。

      很轻。

      但确实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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