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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晨光与显影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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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6年6月1日周一 晴
展旭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窗帘没有拉严实,一道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板上铺开金色的毯子。他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看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光柱里,它们像微小的星辰,缓慢地旋转、上升。
距离那个布展之夜的吻,已经过去两天。
两天里,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同,又处处不同。他依然开店,修手机,接待客人。但修到一半时,会突然想起那个黑暗展厅里的吻,手指就停在半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接待客人时,会多一分耐心——因为他想起陈默说的“每个人都是一束光”。
昨天周日,他没有开店。上午陪母亲去了趟菜市场,下午在家整理了工具箱。傍晚时分,陈默发来消息说她在暗房里冲洗开幕式要用的新照片,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去了,坐在暗房外的椅子上等她,听里面哗哗的水声和偶尔的脚步声。她没有让他进去,他也没有要求——彼此都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那个吻带来的震动。
今天周一,该恢复正常节奏了。展旭起身,洗漱,给土豆准备狗粮。母亲已经在厨房煮粥,小米的香气飘满整个屋子。
“今天店里忙吗?”母亲问。
“应该还好。”展旭盛了碗粥,“妈,我晚上可能回来晚点。”
母亲看了他一眼:“又去帮陈姑娘?”
“嗯,展览后天开幕,还有些细节要确认。”
母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往他碗里夹了块咸菜。展旭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担心他再次投入太深,担心他再次受伤。但他自己清楚,这次不一样。不是年轻时的奋不顾身,是成年后的慎重珍惜。不是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全世界,而是在各自的世界里,为对方留一扇门。
吃过早饭,展旭牵着土豆去店里。清晨的街道很干净,洒水车刚过,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朝阳的光。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跑过,笑声清脆。卖煎饼果子的摊前排着队,摊主熟练地摊饼、打蛋、刷酱。
很平常的早晨。但展旭走在其中,心里有种奇异的充实感——像一台修好的老收音机,终于又能发出声音。不是惊天动地的声响,是那种温润的、持续的、让人安心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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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第一个客人来了。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眼睛红肿,手里拿着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
“师傅,能修吗?”她声音带着哭腔,“里面有我所有的聊天记录,还有……还有我和他三年的照片。”
展旭接过手机。是最新款的iPhone,碎得很彻底,但能看出主人很爱惜——手机壳是定制的,印着两个人的合影,照片里女孩笑得很灿烂,男孩搂着她的肩,眼神温柔。
“我尽量。”展旭说,“但碎成这样,数据不一定能保住。”
“求您了,一定要保住。”女孩的眼泪掉下来,“我们分手了,昨天分的。他说累了,说我们不合适。可是……可是三年的记忆都在这里面。如果连这些都没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展旭看着女孩,看着她眼里的绝望和哀求。他想起年轻的自己,想起那个在抚顺的雨夜里,站在古城子楼下不肯离开的男孩。想起那种“如果这个没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的恐慌。
“你先坐。”展旭指了指等候区的沙发,“我尽力。”
女孩坐下,从包里掏出纸巾擦眼泪。展旭开始工作——拆机,检查主板,测试存储芯片。幸运的是,虽然屏幕碎了,但主板没有受损,存储芯片也完好。只要更换屏幕,数据应该能保住。
他换上新屏幕,装机,测试。开机画面出现,然后是锁屏界面——还是那张合影,两个人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永远不会分开。
“修好了。”展旭把手机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手指颤抖着输入密码,然后点开相册——一张张照片滑过,从三年前青涩的初识,到去年夏天的海边旅行,到上个月一起吃的火锅。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安静的,没有声音。
“谢谢您。”她哽咽着说,“真的……谢谢。”
“不客气。”展旭说,“三百五。”
女孩付了钱,拿着手机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停下来,回头问:“师傅,您说……这些记忆留着,是好事还是坏事?”
展旭想了想:“看你用它来做什么。如果用来惩罚自己,就是坏事。如果用来记住自己曾经那样爱过、活过,就是好事。”
女孩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风铃响动,她离开了。
展旭继续工作,但心思飘远了。他想,如果当年有人这样告诉他——记忆不是用来惩罚自己的工具——他会不会少走一些弯路?会不会早一点放过自己?
不知道。人生没有如果。
但至少现在,他可以这样告诉别人。可以把从伤痛中学到的东西,传递给需要的人。这也许就是成长的意义——不是不再受伤,是受伤后知道怎么处理伤口,怎么带着伤疤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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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陈默来了。她抱着一摞打印好的展览手册,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展旭,帮我看看这个排版。”她把手册放在工作台上,“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展旭放下手中的活,拿起一本手册。封面上是环卫工人李师傅的特写——皱纹像年轮,眼睛像深井,但嘴角带着笑意。标题是:《看见·本溪——一百张面孔的故事》。
他翻开内页。每张照片都配有简短的文字——不是说明,是故事。李师傅的那页写着:“扫了二十年街,他说人生就像扫地,今天扫干净了,明天又脏了。但还得扫,不扫就更脏。”
“很好。”展旭说,“文字和照片很配。”
“真的吗?”陈默不放心,“我写了好几个版本,总觉得不够好。”
“够好了。”展旭认真地说,“真诚的东西,不用太华丽。就像修手机——把该修的修好,多余的装饰反而碍事。”
陈默笑了,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您总是能用修手机来比喻一切。”
“职业病。”展旭也笑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土豆从后屋溜达出来,看见陈默,欢快地摇着尾巴凑过来。陈默摸摸它的头,它满足地趴在她脚边。
“对了。”陈默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这个,给您。”
展旭接过——是那张在暗房里冲洗出来的、他的肖像。在劳动公园湖边,拿着螺丝刀,看向远方。照片已经装裱好了,简单的黑色木框,背后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给展旭——谢谢你让我看见修复的可能。陈默,2026.5.30”
“为什么给我这个?”展旭问。
“因为这张照片不属于展览。”陈默说,“它只属于你。是我眼中的你,是我镜头里的你,是我……心里的你。”
展旭看着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平静而专注的自己。他从未这样看过自己——不是通过镜子,是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另一个人的镜头。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哑。
“不客气。”陈默顿了顿,“展旭,我后天就要答辩了。毕业设计答辩,在沈阳。”
展旭抬起头:“什么时候回来?”
“当天就回。”陈默说,“答辩结束,展览开幕,然后……我就毕业了。”
她说“毕业了”三个字时,声音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不舍,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对过去的留恋。
“紧张吗?”展旭问。
“有点。”陈默诚实地说,“但更多的是……不确定。毕业了,接下来做什么?留在本溪?回北京?还是去别的城市?我不知道。”
她看着展旭:“您当年毕业——我是说,学徒出师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展旭想了想:“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终于能自己养活自己了。然后去了抚顺,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有迷茫吗?”
“有。”展旭说,“但那时候年轻,觉得迷茫也是好的——意味着有无数可能。不像现在,三十一岁,路好像越走越窄了。”
“我不觉得。”陈默摇头,“您现在的路不是窄,是深。不是往外扩张,是往深处扎根。这更珍贵。”
这话让展旭心里一动。他看着陈默,看着这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她眼里有年轻人的锐气,也有超越年龄的洞察力。
“那你呢?”他问,“你想往哪里扎根?”
陈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留在这里。在本溪,拍我想拍的东西,过我想过的生活。但……现实不允许。我爸留下的钱只够我完成学业,毕业后我得自己养活自己。在本溪,摄影师很难生存。”
她说得很平静,但展旭能听出里面的无奈。这就是成年世界的现实——理想和生活,常常需要取舍。
“慢慢来。”他说,“先完成答辩,办好展览。其他的,一步一步想。”
“嗯。”陈默点点头,笑了,“听您的,一步一步来。”
他们在店里坐了一会儿,聊了些琐事——展览的布置,答辩的准备,最近修的有趣的手机。像两个老朋友,分享着各自生活的片段,平淡,但真实。
下午两点,陈默要走了。“我还得去美术馆确认灯光,明天还要去沈阳彩排答辩。”
“我送你?”
“不用,我打车。”陈默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展旭。”
“嗯?”
“后天答辩,您……能来吗?”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在沈阳,有点远,如果您忙的话……”
“几点?”展旭问。
“上午十点,沈阳美术学院,第三答辩厅。”
“好,我去。”
陈默的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展旭说,“你的重要时刻,我想在场。”
陈默的笑容绽开,像阳光穿透云层。她走过来,很轻很快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松开,脸有点红。
“那……后天见。”
“后天见。”
她走了,风铃叮当作响。展旭站在店里,闻着空气中残留的她的气息——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和一点显影液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照片里的自己正看向远方,眼神平静而深远。
后天。
沈阳。
美术学院。
答辩。
这些词在他心里回响,像石子投入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想起十年前,他二十岁,为了爱情奔赴抚顺。现在他三十一岁,为了这个女孩,要去沈阳。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挽回什么。
只是为了——在场。
在她重要的时刻,在场。
这也许就是成年后的爱——不是轰轰烈烈的奔赴,是平静笃定的陪伴。不是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全世界,是在对方需要的时候,说一句“我在”。
展旭把照片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用镇纸压好。然后继续工作——还有三部手机要修,一个老人要来看修好的收音机,一个中学生要来取进水的平板。
生活继续。
但心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像暗房里的显影液,让隐藏的影像慢慢浮现。
像修好的收音机,让沉默的声音重新响起。
像这个五月的早晨,阳光照进来,温暖而真实。
他拿起螺丝刀,开始拆解下一部手机。动作很稳,眼神很专注。
心里很平静。
因为知道,在远方的某个地方,有个人在努力。而他会去见证,去陪伴,去说一句:
“我在。”
这就够了。
对于三十一岁的展旭来说,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