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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各自生长,偶尔交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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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生长,偶尔交叠
2026年10月15日周五 晴
日子像鱼缸里的水,安静地循环着。转眼,陈默去北京已经三个多月,展旭的新店也开了近两个月。时间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坚定的速度向前流动,留下一些痕迹,又带走一些痕迹。
展旭的“旭日维修”已经成了这条街上一个特别的存在。不只是因为那面修复博物馆墙,那个喝茶角落,那个养着“慢慢”和一群彩虹斑马鱼的鱼缸,更是因为展旭这个人——安静,专注,有耐心,且总能修好别人修不好的东西。
东子妈的侄女小玲来店里试了一周后,展旭决定留下她。小姑娘二十岁,中专学的是电子技术,但学校教的东西老旧,实操经验几乎为零。不过她肯学,手也稳,最重要的是坐得住——这是修东西最重要的品质。
展旭从最基础的教起:工具的认识和使用,安全规范,手机的基本结构和常见故障。小玲学得很认真,专门准备了笔记本,把展旭讲的每个要点都记下来。她有点怕生,不太敢主动和客人说话,但做事仔细,不会偷懒。
“慢慢来。”展旭对她说,“修东西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错。就像泡茶——”他指了指茶桌,“水温要合适,时间要恰当,快了茶涩,慢了茶淡。”
小玲点头,眼里有光:“展师傅,我懂了。”
有了小玲帮忙,展旭能接更复杂的活了。上周他修了一台老式8毫米电影放映机,是一位退休老教师送来的。机器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铁皮外壳已经锈迹斑斑,镜头有霉斑,传动机构卡死,灯泡早就坏了。
展旭花了整整四天。第一天拆解,拍照记录每个零件的位置;第二天清洗,用超声波清洗机处理小零件,手工擦拭大部件;第三天除锈、抛光、润滑;第四天重新组装,调试。
最难的是灯泡——这种老式放映机的灯泡早就停产了。展旭在网上找了三天,最后在一个专门收藏老电影设备的论坛里,用一台修好的海鸥相机和一位上海藏家换到了两个库存的全新原装灯泡。
机器修好的那天,老教师带着孙子一起来了。展旭拉下百叶窗,关掉灯,打开放映机。一束光从镜头射出,打在临时挂起的白布上。老教师带来的一小段8毫米胶片开始转动——是黑白画面,有些划痕,有些抖动,但能看清:年轻的父亲抱着婴儿,在阳光下笑;母亲在旁边,扎着两条辫子,羞涩地看着镜头。
“这是我。”老教师指着画面里的婴儿,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我父母……他们走了三十年了。”
他的孙子,一个初中生,第一次看到祖父小时候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爷爷,您小时候真小。”孩子说。
“是啊,谁都小过。”老教师擦擦眼睛,“谢谢你,展师傅。这台机器,这些胶片,是我最珍贵的记忆。谢谢你让它们‘活’过来。”
展旭摇摇头:“应该的。”
那天晚上,展旭在笔记本上写:“修复的不只是机器,是时光的窗口。透过那束光,逝去的人重新微笑,失去的时间重新流动。这就是修复的意义。”
他把这段文字发给了陈默。
陈默很快回复:“真美。我在北京也遇到类似的事——昨天去拍一个老裁缝,他拿出一件五十年前结婚时穿的旗袍,说要补一补,等女儿结婚时穿。旗袍的丝绸已经脆弱,但他坚持要补。我说我可以拍下来,他说好,但还是要补。有些东西,就是要延续下去。”
展旭看着这条消息,想象着那个画面——老裁缝,旧旗袍,陈默的镜头。虽然相隔千里,但他们做着相似的事:记录,修复,延续。
这样的交流隔几天就会有一次。有时是展旭发一张刚修好的物件的照片,有时是陈默发一张刚拍的照片。不频繁,但持续。像两条平行线,各自延伸,但偶尔会有光影的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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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陈默第一次回本溪。
不是计划好的,是临时决定的。她在北京接的一个项目需要回东北采风,正好路过本溪,有两天空闲时间。
“我明天下午到,住一晚,后天早上走。”她在电话里说,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能见一面吗?”
“当然。”展旭说,“几点到?我去接你。”
“不用接,我直接去你店里。想看看新店的样子。”
第二天下午四点,陈默推开“旭日维修”的门时,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站在门口,有那么几秒钟没动,只是看着店里的一切——扩大的空间,长工作台,修复博物馆墙,茶桌,鱼缸,龟缸。还有站在工作台后的展旭,他抬起头,看见她,笑了笑。
“回来了。”他说。
“嗯,回来了。”陈默走进来,放下背包和相机包。
她瘦了一些,黑了少许,但眼睛更亮,整个人有种经历打磨后的光泽。穿着简单的牛仔外套,工装裤,靴子上有泥土的痕迹——应该刚从某个拍摄现场赶过来。
“店里真不一样了。”她环顾四周,走到鱼缸前,“鱼长大了。‘慢慢’呢?”
展旭指了指龟缸。草龟“慢慢”正趴在晒台上晒太阳,听见声音,缓缓转过头,绿豆大的眼睛看着陈默。
“它认得你。”展旭说。
“真的?”陈默凑近看,“慢慢,记得我吗?”
“慢慢”当然不会回答,但它没有缩头,只是看着她,然后慢悠悠地转过头,继续晒太阳。
陈默笑了。她又去看修复博物馆墙,看那些新增的“标本”——老式放映机的零件排列,海鸥相机的拆解图,还有一台老式留声机的修复过程照片。
“这些都是你这几个月修的?”
“嗯。”展旭走过来,“有些是帮人修的,有些是收来修好再卖的。现在有些客人专门找老物件让我修,修好了自己收藏。”
“真厉害。”陈默由衷地说。
她走到茶桌前坐下。展旭烧水,洗茶具,泡茶。动作很熟练,是这几个月练出来的。阳光从西窗照进来,照在茶桌上,照在两人身上。
“北京怎么样?”展旭问,递给她一杯茶。
“大,忙,累,但充实。”陈默接过茶杯,闻了闻,“绿茶?”
“嗯,本溪本地的秋茶,味道淡,但回甘。”
陈默喝了一口,点点头:“是家里的味道。”
她开始讲在北京的生活——租的房子,合作的杂志社,拍的胡同,遇到的人。讲老裁缝,讲茶馆老板,讲每天早上在胡同口卖豆浆的大爷,讲地铁里拥挤的人潮,讲深夜修图时的孤独,也讲拍到好照片时的喜悦。
展旭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句,大多时候只是听。他能从她的讲述里感受到那种成长的痛和快——就像修东西时遇到的困难,和解决困难后的满足。
“你呢?”陈默讲累了,停下来问。
“我?”展旭想了想,“店扩大了,收了徒弟,修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每天差不多,但每天又不一样。”
他讲小玲的进步,讲老教师的放映机,讲最近在修的一台手摇式计算器——1940年代的产物,纯机械结构,能进行加减乘除运算。
“那东西还能用?”陈默惊讶。
“能,就是慢。”展旭说,“摇一圈,算一个数。但那种机械的精密感,现在电子设备比不了。”
“就像胶片相机和数码相机。”陈默说,“一个慢,但有质感;一个快,但有时失重。”
“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喝茶,看着鱼缸里游动的鱼。傍晚的光线越来越斜,把店里的一切都镀上暖金色。
“展旭。”陈默突然说。
“嗯?”
“我在北京,有时候会害怕。”她的声音很轻,“怕自己拍得不够好,怕辜负了那些信任我的人,怕……最后什么也留不下来。”
展旭看着她。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有细小的纹路——是经常抿嘴思考留下的。
“怕很正常。”他说,“我也怕。怕修不好客人的东西,怕辜负了那份信任。但怕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好好做,尽力做。”
他顿了顿:“而且,有些东西不是要‘留下来’,是要‘经过’。就像茶——”他指了指茶杯,“喝下去,感受了,就完成了它的使命。照片也是一样,按下快门的那一刻,那个瞬间就被记录了,就被保存了。至于它能存在多久,被多少人看到,那是它的命运。”
陈默抬头看他,眼里有湿润的光:“您总是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说我自己相信的。”展旭说,“就像我相信,你现在拍的照片,无论有没有人看到,都已经完成了它们最重要的使命——被你看见,被你记录,成为你的一部分。”
陈默的眼泪掉下来,但她笑着擦掉:“谢谢。”
“不客气。”
傍晚时分,展旭关了店,带陈默去吃饭。还是那家饺子馆,老板娘看见陈默,很高兴。
“默默回来了?在北京怎么样?”
“还行,阿姨。”陈默笑。
“瘦了,得多吃点。”老板娘往她碗里多夹了几个饺子,“展师傅常来,一个人,看着怪孤单的。你回来了好,陪他说说话。”
陈默看了展旭一眼,展旭低头吃饺子,耳根有点红。
吃完饭,他们在街上慢慢走。十月的本溪已经有了凉意,夜风很清爽,带着落叶的味道。街灯一盏盏亮起,把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几点走?”展旭问。
“早上九点的车。”陈默说,“还得去沈阳转一下,见个编辑。”
“那我送你?”
“不用,太早了。你还要开店。”
“让小玲看一会儿就行。”
陈默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走到陈默家楼下时,两人停下。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昏黄的光洒下来。
“我上去了。”陈默说。
“嗯。”
“展旭。”她转身面对他,“这次回来,看到你,看到店,看到一切都好,我很开心。就像……就像有了一个锚点,知道无论在北京漂多久,这里总有个地方可以回来。”
展旭点点头:“这里永远欢迎你。”
陈默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他。不是短暂的拥抱,是那种用力的、想把温度传递过去的拥抱。
展旭也抱住她。他能感觉到她的瘦,她的疲惫,她的坚强。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稳,但有力。
“照顾好自己。”他在她耳边说。
“你也是。”陈默松开,眼眶红红的,但笑着,“我走了。”
“嗯。”
她转身上楼。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一声,两声。然后三楼的门开了,又关上。
展旭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扇窗户亮起灯。灯光温暖,透过窗帘,晕开一片柔和的光。
然后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夜风很凉,但心里很暖。
因为知道,在北京和本溪之间,有一条线连接着。
不是时刻紧绷,是偶尔牵动。
像风筝和放风筝的人,
一个在高空飞翔,
一个在地面守望,
中间是那根细细的、坚韧的线。
不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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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展旭送陈默去车站。还是那个站台,还是晨光熹微,还是蒸汽和人群。
“到了北京,发个消息。”展旭说。
“好。”陈默点头,“您也是,修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发给我看。”
“嗯。”
广播响起,开始检票。陈默背起背包,抱起相机包。
“走了。”她说。
“一路平安。”
陈默走向检票口,走了几步,回头挥手。展旭也挥手。
然后她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展旭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启动,驶出站台,驶向远方。这次他没有站很久,列车一离开,他就转身走了。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又一次间隔的开始。
他们各自的生活还要继续。
他在本溪,修东西,带徒弟,泡茶,看鱼。
她在北京,拍照,采访,修图,记录。
两条线,暂时分开,但都向前延伸。
偶尔会有交叠——一次短暂的相聚,一条信息的交流,一张照片的分享。
然后继续各自生长。
慢慢生长。
好好生长。
像鱼缸里的水草,
向着光,
安静地,
持续地,
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