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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暗房里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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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7年3月5日惊蛰
惊蛰这天,本溪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雨水敲打着窗户,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解冻的气息。陈默站在刚改造好的“记忆修复工作室”里,看着雨滴顺着窗玻璃滑落,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
工作室由她家的客厅改造而成。展旭帮她设计的——靠窗的位置是工作区,一张宽敞的工作台,上面放着扫描仪、电脑和修复工具;另一侧是暗房,用厚厚的遮光帘隔开,里面是她从北京带回来的放大机、显影盘和各种药水;墙上留出了一片空白,准备挂修复前后的照片对比;角落里真的放了一个小鱼缸,不大,养着几条孔雀鱼,是展旭从店里分出来的。
最让陈默满意的是那个小小的接待角——一张小圆桌,两把藤椅,一个简易茶台。像极了展旭店里的那个角落,但又有些不同:茶台上放的不是茶具,是她父亲留下的老式咖啡壶。陈默记得,父亲生前最爱在清晨煮一壶咖啡,在咖啡香里看报纸、整理照片。
“这里可以接待客人,听他们讲照片的故事。”展旭设计时说,“就像我店里,人们会讲物件的故事。”
陈默点点头。她已经接了三个修复项目——除了之前那个外婆的照片,还有一个老夫妻的金婚纪念照需要修复,一个老教师的班级合影需要翻新。每个项目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每段故事都让她更加理解修复的意义。
今天是她正式在工作室工作的第一天。上午十点,第一位客人来了——是那位老教师,姓王,退休二十年了,头发全白,但精神矍铄。他带来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1965年他的第一届学生的毕业合影。
“五十二年了。”王老师小心地展开照片,动作轻柔得像在展开一件珍贵的文物,“那时候我才二十三岁,刚从师范毕业。这些孩子现在也都六十多岁了。”
照片上有四十多个学生,分三排站着。前排坐着几个老师,年轻的王老师在中间,穿着中山装,表情严肃但眼神温和。照片保存得不算好——有折痕,有霉点,边缘已经发脆,几个学生的脸模糊不清。
“我想修复这张照片,”王老师说,“然后翻印,寄给还联系得上的学生。今年是我们毕业五十二周年,我想让他们看看,我们年轻时的样子。”
陈默仔细检查照片。损伤比想象中严重,特别是几个关键人物的脸部已经模糊,需要很高的技术才能修复。
“我可以试试,”她如实说,“但有些地方损伤太严重,可能无法完全恢复。”
“尽力就好。”王老师说,“只要有这个意思,大家都会明白的。”
陈默用专业扫描仪扫描了照片,存到电脑里。然后送王老师到接待角,给他煮了壶咖啡——用父亲留下的老咖啡壶,磨豆,煮水,过滤。咖啡香在工作室里弥漫开来,混着春雨的湿润气息。
“这味道……”王老师深吸一口气,“让我想起年轻时候。那时候物资紧张,咖啡是稀罕物,只有过年才舍得喝一点。”
“我父亲也爱喝咖啡。”陈默说,“他说咖啡像生活,苦后回甘。”
“说得好。”王老师笑了,“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陈默说,“他教我怎么用镜头看世界。”
“那他现在……”
“去世了,三年前。”陈默平静地说。
王老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但他教你的东西还在。就像我教过的学生,我可能老了,但他们学到的东西,还在这个世界上发挥作用。”
陈默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送走王老师后,陈默开始工作。数字修复是个需要极度耐心和细心的过程。她在电脑上打开扫描件,放大到像素级别,用修复画笔一点一点去除霉点,填补缺失,还原细节。
最难的是一张模糊的脸——是一个女学生,站在第二排左边第三个。扫描件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五官完全模糊。陈默尝试了各种修复方法,效果都不理想。
中午,展旭来了,提着保温饭盒。
“吃饭了。”他说,“妈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刚出锅的。”
陈默这才发现已经中午一点了。她伸了个懒腰,脖子和肩膀都僵硬了。
“修得怎么样?”展旭问,把饭盒放在小圆桌上。
“遇到难题了。”陈默指着电脑屏幕,“这个女学生的脸完全模糊,怎么都修不好。”
展旭凑过去看。确实,那张脸就像蒙了一层浓雾,只有轮廓,没有细节。
“有没有其他线索?”他问,“比如文字记录,或者其他照片?”
陈默想了想,翻出王老师留下的通讯录——是他这些年整理的学生联系方式,旁边还有简短的备注。她找到第二排左三的位置,备注写着:“李秀英,现居大连,电话xxxxxx”。
“也许可以打电话问问。”展旭说,“看有没有其他照片参考。”
陈默犹豫了:“这样会不会太打扰?”
“为了修复一张重要的照片,应该不算打扰。”展旭说,“而且,也许对方会很感激你如此认真。”
陈默想了想,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就在她要挂断时,那边接起来了。
“喂?”是一个老年女性的声音,温和但清晰。
“您好,请问是李秀英女士吗?”
“我是,您是哪位?”
陈默简单介绍了自己和王老师修复照片的事。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王老师……他还留着那张照片?”李秀英哽咽着,“五十二年了……”
“是的,他想修复后寄给大家。”陈默说,“但我遇到了困难,您的脸部在照片上很模糊,我想尽可能修复得真实些。您有没有其他年轻时的照片,可以让我参考?”
“有,有!”李秀英立刻说,“我这就找,找到了怎么给你?”
“您可以拍照发给我,或者寄过来,我都行。”
“我让儿子帮忙拍照发给你。”李秀英说,“谢谢你,姑娘,这么用心。”
挂了电话,陈默的眼睛也有点湿。展旭轻轻拍拍她的肩:“你看,对方很感激。”
下午三点,陈默收到了李秀英发来的照片——是一张单人照,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笑容灿烂。照片虽然也旧了,但五官清晰,正好可以用来参考。
有了参考照片,修复工作顺利多了。陈默小心地参考着那张单人照,在班级合影上还原李秀英年轻时的面容。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是根据合影的光线、角度、表情,进行艺术性的还原。既要像,又要自然。
这个过程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展旭在工作室陪着她,修自己带来的活——一个老式温度计,水银柱断成了几截,需要重新连接。两人各做各的事,偶尔交流几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工作。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轻柔的背景音。
傍晚时分,李秀英的脸部修复完成了。陈默把修复前后的对比图截下来,发给了李秀英。几分钟后,电话打来了。
“姑娘……”李秀英的声音激动得发颤,“这……这就是我年轻时的样子。你修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是您提供的照片帮了大忙。”陈默说。
“不,是你的用心。”李秀英说,“你知道吗,我年轻时的照片,很多都在搬家时弄丢了。这张单人照是我仅存的几张之一。谢谢你让我看到,在班级合影里,我也是这样笑着的。”
挂了电话,陈默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疲惫,但满足。
展旭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做得很好。”
“展旭,”陈默接过茶,轻声说,“我今天才真正理解了你说的‘修复是连接’。我修复的不仅是一张照片,是连接了王老师和学生们的记忆,连接了五十二年前的青春和现在的怀念。”
“嗯。”展旭在她身边坐下,“而且,你还连接了李秀英和她年轻时的自己。有时候,人需要看到过去的自己,才能更理解现在的自己。”
陈默点点头,看着电脑屏幕上修复完成的班级合影。四十多张年轻的脸,在黑白影像里微笑着,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五十二年过去了,这些少年少女都变成了老人,有的已经离世,但在这张照片里,他们永远年轻。
“我想在工作室里专门开辟一个区域,”她突然说,“展示这些修复背后的故事。不只是展示修复技术,是展示这些记忆如何被保存,如何被传递。”
“好主意。”展旭说,“就像我店里的‘修复博物馆’,但更侧重于人的故事。”
“对。”陈默眼睛亮了,“我们可以合作——你修复承载记忆的物件,我修复记录记忆的照片。我们可以办一个小型展览,叫‘记忆的双重修复’。”
展旭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笑了:“慢慢来,一件一件做。”
“嗯。”陈默也笑了,“慢慢来。”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后露出来,把湿漉漉的街道染成金红色。工作室里的光线变得柔和,鱼缸里的孔雀鱼在暖光下游动,尾巴像彩色的扇子。
展旭站起来:“该吃饭了。妈说今晚炖了排骨,让你一定去吃。”
“好。”陈默保存好文件,关上电脑,“展旭,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支持我做这件事。”陈默认真地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在北京盲目地忙碌,不会想到回本溪做这样有意义的事。”
展旭摇摇头:“是你自己找到的路。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你走。”
“但你给了我最重要的东西。”陈默说,“一个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一个可以慢慢成长的空间。”
展旭看着她,眼神温柔:“那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他们锁上工作室的门,走在雨后清新的街道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人的影子并排走着,偶尔重叠。
陈默自然地挽住展旭的胳膊。很简单的动作,但很踏实。
“展旭。”
“嗯?”
“等王老师的照片修复完,我们帮他组织一次同学会吧。”陈默说,“就在店里或者我工作室,让老人们看看修复好的照片,聊聊往事。”
“好。”展旭说,“我可以准备茶和点心,你可以准备照片和故事。”
“嗯。”陈默笑了,“那一定很温暖。”
“一定。”
他们慢慢走着,说着接下来的计划。很平常的对话,很平常的傍晚,但有种温暖的、笃定的东西在空气里流动。
像暗房里的安全灯,不亮,但足够看清前路。
像修复后的照片,不新,但保存了最重要的真实。
像这个惊蛰的雨后傍晚,不热烈,但万物都在悄然生长。
陈默知道,她找到了自己的路——不是父亲的路,不是北京的路,是她自己的路。一条连接过去和现在,连接记忆和现实,连接手艺和心灵的路。
而展旭,就在这条路上,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慢慢走,好好走。
这就够了。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摄影师来说,
对于一个三十二岁的修复师来说,
有热爱的事,
有相爱的人,
有可以慢慢来的余生,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们相信——
暗房里的光虽暗,
但足以显影最珍贵的影像。
人生路虽长,
但有人同行就充满温暖。
慢慢来,
好好来,
像所有在时间里沉淀的,
美好事物,
终将在恰当的时机,
清晰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