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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银杏树下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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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7年10月15日寒露已过,霜降未至
十月中旬的本溪,秋意已浓。街道两旁的银杏树换上了金黄的衣裳,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晨风带着凉意,吹落几片早熟的叶子,像小小的金色扇子,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陈默早早来到工作室。她喜欢这个时节的清晨——清冷但不寒冷,空气中飘着落叶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她打开窗,让新鲜空气流进来,然后开始整理昨天未完成的工作:一对老夫妻的钻石婚纪念照修复,照片摄于1967年,边缘已经脆化,需要极其小心的处理。
上午九点,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看起来七十多岁的老人站在门口,他穿着深灰色的夹克,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牛皮纸袋。
“请问……是陈默老师吗?”老人的声音温和有礼。
陈默起身:“是的,请进。您有什么事吗?”
老人走进来,小心地打开牛皮纸袋,取出几张照片和一本薄薄的笔记本。最上面的照片是一张黑白合影——几个年轻人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笑容灿烂。照片已经严重褪色,边缘还有水渍的痕迹。
“我叫周文渊,是本溪师范学院的退休教师。”老人自我介绍,“我听说您这里修复老照片,就冒昧地来了。”
陈默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周老师,您想修复这些照片吗?”
周文渊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修复。我想……我想请您帮我做一个特别的修复项目。”
他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页面还夹着干枯的银杏叶,已经脆弱得几乎一碰就碎。
“这是我1965年到1970年间写的日记。”周文渊轻声说,“还有这些照片,是我们‘银杏诗社’的成员合影。我们当时是师范学院的学生,因为都爱好文学,自发组成了这个诗社。每周日下午,就在学校那棵百年银杏树下聚会,读诗,写诗,讨论文学和理想。”
陈默小心地拿起那张合影。照片上有六个人,三男三女,都很年轻,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他们或站或坐,围着银杏树,有人手里拿着书,有人拿着笔记本。虽然照片已经模糊,但依然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朝气。
“这棵银杏树还在吗?”陈默问。
周文渊的眼神黯淡了:“1998年,学校扩建教学楼,树被砍了。我们争取过,但没成功。”他顿了顿,“树被砍的第二年,诗社的一个成员因病去世了。后来大家各奔东西,诗社也就散了。”
他翻到笔记本的某一页,指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这是我最后从那棵树上摘下的叶子,夹在这里三十年了。”
陈默看着那片叶子——已经几乎完全变成棕色,叶脉清晰可见,但极其脆弱。
“我想请您修复这些照片。”周文渊说,“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些日记和照片,做成一个纪念册。不是简单的复印,而是……而是一种修复和重现。我想让那些文字和影像重新活过来,哪怕只是以另一种形式。”
陈默仔细查看照片和日记本。照片的损伤程度不一,最严重的一张人脸已经模糊难辨。日记本的纸张发黄变脆,有些字迹已经褪色。这确实是一个挑战,但也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
“我可以试试。”陈默认真地说,“但修复过程需要时间,而且有些损伤可能无法完全恢复原貌。”
“我明白。”周文渊点头,“我不是要它们变得全新,我只是想……想让那些记忆有个完整的归宿。我已经七十四岁了,孩子们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如果就这么丢了,我总觉得对不起那段时光,对不起那些朋友。”
陈默心中一动。她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些照片,想起自己修复它们时的感受——那不仅是在修复影像,更是在与过去对话,让那些被时间掩埋的记忆重新呼吸。
“周老师,您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诗社的事吗?”陈默说,“了解背后的故事,能帮助我更好地理解这些照片,做出更合适的修复。”
周文渊的眼睛亮了。他翻开日记本,开始讲述那些远去的下午,那棵银杏树下的时光。
他讲起诗社如何成立——1965年秋天,几个中文系的学生在银杏树下偶遇,发现彼此都在偷偷写诗,于是一拍即合;讲起他们如何轮流朗诵自己的作品,有时是激昂的革命诗歌,有时是婉约的抒情小调;讲起那个叫林清的女孩如何写得一手好字,每次聚会都由她来记录;讲起最年长的李建军如何在动荡年代保护这些“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诗作,把它们藏在墙缝里……
陈默听着,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她不仅记下周文渊讲述的事实,还记下他的语气、表情、停顿的时刻。这些细节,都是修复的重要组成部分。
“周老师,这些日记里,有您特别珍视的篇章吗?”陈默问。
周文渊翻到笔记本的中间,指着一页:“这一篇,是1967年10月15日写的。那天是我的生日,诗社的朋友们偷偷给我准备了礼物——每人写了一句诗,拼成一首。林清用毛笔抄在宣纸上,卷起来送给我。”
那页纸上,果然有一首拼贴的诗:
“秋深银杏黄,诗心少年狂。
纵使风雨至,不改字句香。
愿君常怀志,莫负好时光。
待到重逢日,再话短与长。”
字迹娟秀,虽然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出书写时的用心。
“这首诗的作者们,后来都怎么样了?”陈默轻声问。
周文渊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李建军去了南方,八十年代下海经商,后来移民了,失去了联系。张华留在本溪教书,前年走了。王秀兰去了北京,成了编辑。赵国庆……就是我刚才说的,1999年去世的那个。林清,”他顿了顿,“林清去了新疆支教,后来嫁在当地,我们有通信,但已经十几年没见了。”
六个年轻人,六种人生。一棵树的消失,一个诗社的离散,一个时代的缩影。
陈默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周老师,如果我修复这些照片和日记,您愿意让我把诗社的故事,做成一个小型的展览吗?就在我的工作室里。不只是展示修复技术,更是展示那段历史,那些青春,那些在特殊年代依然坚持的文学梦想。”
周文渊怔住了,许久,他眼眶泛红:“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当然。”陈默说,“记忆需要被保存,也需要被分享。您的故事,不应该只存在于这本脆弱的日记里。”
周文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
送走周老师后,陈默立刻开始工作。她先扫描了所有照片和日记的重要页面,然后制定修复计划。最棘手的是那张六人合影——林清的脸部已经严重模糊,几乎只剩下轮廓。
午饭后,展旭过来了。听陈默讲了诗社的故事,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那棵银杏树虽然被砍了,但也许还有别的方式‘修复’它。”展旭说,“我认识一个木工师傅,他专门用老木材制作纪念品。如果我们能找到当年那棵银杏树的木材——哪怕只是一小块——也许可以做成一个相框,或者一个展示台,用来放修复后的照片和日记。”
陈默眼睛一亮:“有可能找到吗?”
“我问问。”展旭说,“1998年被砍的树,木材可能被用做了别的用途。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全心投入到修复工作中。修复照片相对容易,最难的是日记本——纸张已经极度脆弱,无法用常规方法扫描。最后,她决定用最传统的方式:逐页拍照,然后在电脑上修复文字。
在这个过程中,她读到了更多诗社的故事。那些文字简单质朴,却充满力量。有对文学的真诚热爱,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也有那个年代特有的困惑和迷茫。周文渊的文字尤其敏锐,他记录天气,记录银杏叶的颜色变化,记录朋友们的神态和话语,记录每次聚会吃的简单食物——几块饼干,一壶粗茶。
一天晚上,陈默修复到1968年3月的一篇日记。那天诗社的聚会差点被发现,他们匆忙收拾东西躲起来。周文渊写道:
“今日险遭查,众人仓皇躲于树后。清妹的手稿掉落,被我拾起,见她眼中含泪。此时代,连写诗都成罪过,何其荒诞。然我等仍不改其志,如银杏深根,虽经风雨,仍挺立不倒。只盼来日,可光明正大于树下读诗,不必躲藏。”
陈默停下手中的工作,久久地看着这段话。她想起父亲那一代人经历的时代,想起那些被压抑的表达,被限制的自由。但同时,她也看到了那种在限制中依然坚持的精神——就像银杏树,秋天落叶,春天又生,年复一年。
展旭的木工朋友那边有了好消息:他找到了当年参与学校扩建的老工人,对方记得那棵银杏树。木材一部分被做成了学校的桌椅,一部分被附近的居民捡回家当柴烧了,但还有几块完整的木板被一个老木匠收藏着,打算做点什么,但一直没动手。
“我们可以去拜访那位木匠。”展旭对陈默说,“看他是否愿意割爱一小块。”
周末,两人找到了那位姓刘的木匠。他已经八十多岁,住在城郊的老房子里,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材。听说了诗社的故事和修复计划,老人沉默了许久。
“那棵树,我记得。”刘木匠的声音沙哑,“砍树那天,我在场。那么好的银杏树,上百年的树龄,说砍就砍了。我心疼,就捡了几块板子回来,想着能做点什么纪念它,但一直没想好做什么。”
他颤巍巍地起身,带他们来到后院的一个棚子下。那里整齐地堆放着一些木材,最上面的几块,木质金黄,纹理细腻。
“银杏木,放这么多年,已经干透了。”刘木匠抚摸着木板,“你们要用来做纪念,是它的好归宿。”
他不仅给了他们一块木板,还主动提出帮忙制作:“我的手艺,传给了一个徒弟。我让他来,给你们的纪念册做个盒子,用这块银杏木。”
陈默和展旭感激不尽。更让他们感动的是,刘木匠的徒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听说了整个故事后,表示不收工钱:“这种有意义的事,我能参与,是荣幸。”
十月底,所有修复工作接近完成。照片被一张张修复,日记的文字被清晰重现,刘木匠的徒弟也送来了制作精美的银杏木盒子——盒盖上雕刻着银杏叶的图案,里面正好可以放下修复后的照片和日记复制品。
陈默在工作室里布置了一个小型的“银杏诗社记忆展”。墙上挂着修复前后的照片对比,展示柜里放着打开的日记本(复制品),旁边是那个银杏木盒子。最中间的位置,她放大了那首拼贴诗,用周文渊描述的“林清的字体”重新书写装裱。
11月1日,周文渊如约而来。当他走进工作室,看到那个小小的展览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慢慢走着,看着墙上的照片,看着展示柜里的日记,看着那首放大的诗,最后,目光落在那只银杏木盒子上。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盒盖上的银杏叶雕刻,许久没有说话。
“周老师,”陈默轻声说,“我们还联系到了林清老师。”
周文渊猛地转头:“什么?”
“通过您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她在新疆的地址。”陈默说,“我给她写了信,讲述了我们的修复计划。她回信了,还寄来了她保存的一些旧照片和诗稿。”
陈默拿出一个信封。周文渊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林清在新疆的生活照,已经从中年步入老年,但眼神依然清澈。还有几页诗稿,是近年写的,笔迹已经有些颤抖,但诗意仍在。
信封里还有一封信。周文渊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着,读着读着,眼泪滴落在信纸上。
陈默和展旭悄悄退到一边,给老人独处的空间。
过了很久,周文渊擦干眼泪,走到陈默面前,深深鞠躬:“陈老师,展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你们不仅修复了这些旧物,你们……你们让一段几乎被遗忘的时光,重新有了生命。”
陈默连忙扶起他:“周老师,是您的记忆珍贵,我们只是做了传递的工作。”
“不。”周文渊摇头,“很多人觉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你们懂得,过去是现在的根基,记忆是生命的养分。谢谢你们,让我在生命的晚年,还能如此清晰地看见青春的模样。”
他走到那首放大的诗前,轻声念道:“待到重逢日,再话短与长……五十二年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终于以这种方式‘重逢’了。”
那天下午,周文渊在工作室里待了很久。他对着照片讲述更多故事,对着日记回忆更多细节。陈默和展旭安静地听着,偶尔提问,偶尔记录。
黄昏时分,周文渊准备离开。他抱着那个银杏木盒子,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周老师,”陈默送他出门时说,“这个展览会一直在这里。如果您想带朋友来看,随时欢迎。”
周文渊点头,眼睛里闪着光:“我会的。我要告诉还联系得上的老朋友,我们的青春,在这里被好好地保存着。”
老人离开后,工作室里安静下来。夕阳透过窗户,洒在银杏木盒子的展台上,金色的光与木质的颜色融为一体。
展旭轻声说:“这个项目,让我想起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有些东西看似消失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它们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展旭看着墙上的照片,“就像那棵银杏树,树被砍了,但在这些照片里,在这些文字里,在这些人的记忆里,它依然枝繁叶茂,依然在秋天的风中洒落金黄的叶子。”
陈默点点头:“修复工作就是这样——不是让时间倒流,而是让记忆延续。让那些美好的、珍贵的、不该被遗忘的东西,以新的形式继续存在。”
窗外,又一片银杏叶飘落。秋天深了,但阳光依然温暖。
陈默知道,她和展旭做的,也许只是微小的工作。但正是这些微小的工作,连接起了一个又一个记忆的断点,温暖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心灵。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在修复自己,完整彼此,慢慢地,坚定地,走向更清晰的未来。
就像那棵银杏树,年轮一圈圈增加,记录着时光,也见证着成长。
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