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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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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破晓,因下雪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沈卿书!沈卿书!耳朵聋了吗?还不快滚起来去立山打泉水!孙师兄等着用呢!”
尖利刻薄的叫骂声穿透薄薄的门板,与急促粗暴的敲门声混在一起,像钝刀刮过耳膜。
沈卿书眉头紧锁,在混乱与死寂的边界挣扎。立山泉水?医病?呵,有病看医师,泉水能顶什么用……这念头本能地划过,带着一股久违的、近乎陌生的烦躁。
外头的人显然耗尽了耐心。
“装什么死!”咒骂声刚落,“砰”地一声巨响,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
“哟,还真在啊。”门口传来一声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恶意,“赶紧起来!”
陋室,粗木桌椅,空气中弥漫着陈腐与廉价熏香混杂的气味。一切都熟悉得令人作呕。这里是……归素宗外门,他住了好些年的杂役房。
而他正躺在硬板床上,脖颈间痛楚阵阵。
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短打的青年,三角眼,颧骨高耸,正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催促。
这人沈卿书记得,外门管事王麻子的狗腿子,李三。
不对……
沈卿书的目光掠过李三,落向自己摊开在薄被上的手。
他神情冷静的下了床,过程中他眸光扫过一处铜镜。
铜镜模糊,映出一张脸。
少年模样,约莫十六七岁。肤色苍白,却因方才的激动透出些许血色,长睫下那双眸子因震惊而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亮得惊人。
鼻梁秀挺,唇色是健康的嫣红。墨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有种惊心动魄、不似凡俗的昳丽。
这是……他。
反应过来的沈卿书才想起来自己重生这件事。
“沈卿书!你魔怔了?”李三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一愣,随即更加不耐,声音拔高,“看什么看!赶紧提水桶,去立山!孙师兄的伤耽误了,你担待得起吗?!”
立山泉水……孙师兄……
沈卿书盯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脑海中又涌起了些记忆
这是归素宗外门,约莫是他入门第三年的时候。
外门弟子孙昊,与人争斗受了些皮肉伤,矫情得很,非说立山深处的寒潭泉水有镇痛奇效,指名要他沈卿书去取。
立山寒潭在险峰深处,路陡雪滑,且山中时有低阶妖兽出没。去一趟,不死也要脱层皮。
前世,他傻乎乎的去了。回来后高烧三日,险些没挺过来。后面还拉下了一到雪天就头疼的病,而此举也被人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连句感谢都没有。
镜中的少年,忽然极轻、极缓地,牵起了嘴角。
那笑意初时很淡,如同冰面上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随即,弯成了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眼底方才的震惊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慢慢转过身,面向门口一脸不耐的李三。
李三被他看得莫名心头一怵,那眼神……不像平时那个怯懦好欺的沈卿书。但他很快压下那点异样,一个小小杂役,还能翻了天不成?他扬起下巴,语气更恶劣:“聋了还是傻了?快去!”
沈卿书没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三,看着这张在前世记忆里早已模糊、此刻却无比清晰的可憎嘴脸。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旋——冰冷的视线,刻薄的嘲弄,肆意的欺凌,最后是剜目时那钻心蚀骨的痛,和生命流逝时无边无际的冷与黑暗。
那些他曾默默忍受、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才招来的“磋磨”,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肺叶间充盈着清冷的空气,带着重生后真实的鲜活感。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因久未言语和刚刚苏醒而有些低哑,却字字清晰,平静得可怕:
“孙师兄有病,与我何干?”
李三愣住了,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沈卿书往前踏了一步。他身量其实比李三还要高上些许,只是以往总是佝偻着背,显得怯懦。
此刻他背脊挺直,虽然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苍白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却有种玉质般的冷冽。
“我说,”他重复,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淬了冰的钉子,“他受伤,是他的事。想用立山泉水,让他自己去取。”
“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三瞬间涨红的脸,落向门外阴沉的天色,“让你,或者王管事,替他跑这一趟也行。”
“沈卿书!你反了天了!”李三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幻听,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废物竟然真的敢顶嘴!
怒火腾地冲上头顶,他一步跨进门内,伸手就朝沈卿书的衣领抓来,“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看来今天不给你松松皮子,你是不知道谁是爷了!”
那手粗糙有力,带着常年干粗活的蛮劲,眼看就要揪住沈卿书。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衣领的刹那——
沈卿书动了。
没有闪避,而是迎着那只手,更快地探出手去。他的动作并不刚猛,甚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随意,五指微张,精准地扣住了李三的手腕。
入手是温热的皮肤,底下是奔流的血液和跳动的脉搏。如此真实。如此……脆弱。
李三只觉手腕一紧,如同被一道铁箍锁住,竟一时挣脱不得。他惊怒交加,另一只手握拳就要砸向沈卿书的面门:“松手!你这贱……”
“骨”字尚未出口。
沈卿书扣着他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指尖仿佛只是无意中擦过某个特定的位置。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猛地从李三喉咙里迸出来。
他挥到一半的拳头瞬间软垂下去,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冒出。被沈卿书扣住的那条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塌塌地垂着,剧痛从手腕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李三又惊又怒又怕,声音都变了调。他试图运转体内那点微末的灵力对抗,却发现灵力行至手臂便滞涩溃散,剧痛更甚。
沈卿书松开了手。
李三踉跄着后退两步,抱着那条使不上力、剧痛不止的胳膊,惊恐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沈卿书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方才那一瞬,他只是依循着前世濒死时、魂魄游离之际莫名涌入脑海的一些残缺碎片——关于人体经络、关节、气脉的某些……“脆弱点”。仿佛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
看来,并非虚妄。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李三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回去告诉孙昊,”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他的伤,自己想办法。立山的泉水……”
沈卿书顿了顿旋即似想到什么般立即改了口,道:“你且去告诉孙师兄,叫他好生等着,‘泉水’马上就来”
李三嘴唇哆嗦着,想放几句狠话,可对上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毫不怀疑,再多说一个字。
强烈的恐惧终于压过了愤怒和疼痛,李三再不敢多留,怨毒又畏惧地瞪了沈卿书一眼,抱着胳膊,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这间突然变得无比恐怖的陋室,消失在雪幕渐歇的庭院外。
杂乱的脚步声远去,陋室内重归寂静。
沈卿书独自站在屋子中央,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眼皮。温热的,完整的。
他走到门边,望向李三狼狈逃离的方向,又望向更远处,归素宗内门那隐约可见的、云雾缭绕的巍峨殿宇轮廓。
良久,他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不急。”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这一世,我们……慢慢来。”
“我回来了。”
“回来,讨债了
——
李三连滚带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沈卿书站在门口,看着庭院里渐渐覆上的一层薄白。空气凛冽,吸进肺里带着刀割一般的寒意。
他扫视了一眼四周,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角落那半旧的木桶,推门踏入雪中。
漫天碎雪洋洋洒洒,落到沈卿书的墨发上晕出点点雪白。
重来一世,他自然不可能为了不值得的人再次踏入那险峻的立山去取那可笑的泉水。
沈卿书径直走向西侧园子里半干涸的池塘,他舀起半桶飘着冰碴的浑浊池水。
池中水自然比不得山泉水那般干净,可配上孙昊那样的人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途径药圃时,他指尖轻拂过一丛被雪半掩的寒疮草。几滴无色的汁液悄然落入桶中。
提着桶,沈卿书走向孙昊的住处。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里头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叩门,开门的是个面生的弟子。屋里炭盆烧的暖,孙昊半靠在榻上,左臂裹得严实,脸色因疼痛而扭曲。
“你怎么这么慢?李三那小子呢?”孙昊眉头紧锁。
“雪地路滑,李师弟摔伤了手现如今还在药谷治疗。”沈卿书声音平静,他将木头搁置地上。“寒泉水,有镇痛之效,师兄慢用。”
孙昊狐疑地打量着那桶浑浊的水:“这水怎么看着不干净?”
“寒泉涌自地底,携矿物,故色浊。”沈卿书面不改色。
旁边的弟子小声劝:“师兄,这冬日里的立山泉水可不好取……”
沈卿书唇角暗不可察的勾了勾,这群蠢货就这样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就是立山泉水了?可笑!
孙昊看着自己刺痛的胳膊,又看外头越下越大的雪,于是心头的疑虑也打消了,不情不愿的挥挥手:“罢了,去,给我擦洗。”
沈卿书垂眸,长睫遮下眼底翻涌的恨意。他上前把布巾浸湿了那病水。寒疮草汁已彻底融入,无色无味。他看准伤口,狠狠的擦了过去。
这一下,疼的孙昊整张脸都疼的惨白,龇着牙,骂声不断:“沈卿书!你是眼瞎了吗?”
沈卿书冷着面,眼底尽是孙昊此时因痛苦而丑陋扭曲的面貌,心中洋溢着愉悦。
他将湿巾扔给了一旁的弟子,冷声道:“这水要好好用才是,不然伤可好不起来。”
完言,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屋内,全然不顾孙昊那怒的发红的面。
门隔绝了身后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屋内,孙昊怒目,“沈卿书今天发什么疯!到时候别哭着求我原谅,倘若他将那和碧玉取来我倒考虑考虑。”
孙昊眯了眯眼,往日只要他对沈卿书冷脸相待,沈卿书不出一日定会回来认错求得他原来,介时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听话的和条乖狗别无二致。
看着那桶水,孙昊朝旁边的弟子吩咐:“把这些水放到炭盆边温着,晚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