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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转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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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京市,秋老虎正张牙舞爪。正午的阳光把长安街旁的银杏叶晒得发亮,柏油路面蒸腾着热气,连风都带着股黏腻的暖意,卷过京市第三中学的朱红校门时,像是裹着一串没说尽的夏末絮语。
高二(1)班的教室在教学楼三楼东侧,靠窗的位置是周踏海的专属领地。从高一入学那天起,他就坐在这儿,像一枚精准嵌入凹槽的齿轮,安静,且稳定。此刻他正垂着眼,右手握着的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移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鸽哨一样,是这间教室里最规律的背景音。
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一道关于同步卫星轨道参数的计算题已经接近尾声。草稿纸上画着三个同心圆,轨道半径、周期、线速度的公式列得整整齐齐,每个数字后面都跟着标准单位,连小数点后保留几位都严格遵循着物理题的规范。周踏海的指腹轻轻蹭过“地球质量”的常量数值,指节因为常年握笔,泛着淡淡的青白。
他其实五分钟前就解出了答案。只是没立刻写下最后一步——不是拖延,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留白”。就像小时候练钢琴,哪怕已经把《月光奏鸣曲》弹得丝毫不差,也总会在收尾的和弦前顿半秒,仿佛在等某个看不见的节拍器落下。
教室里弥漫着笔尖划过纸张的簌簌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或翻书的响动。后排两个男生正用课本挡着,偷偷传着一张写满NBA球星名字的纸条,纸条边角卷着,显然已经在好几个人手里转过圈。周踏海的耳朵捕捉到了他们压低的笑,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对他来说,高二和高一没什么不同。无非是课本换了新版本,错题本的厚度又要增加几厘米,周末的补习班从“高一升高二衔接班”变成了“高二竞赛冲刺班”。他的人生像一条被精密规划过的轨道,从出生那天起就沿着“优秀”的刻度延伸:三岁背完唐诗三百首,五岁开始学钢琴,十岁拿到奥数市级一等奖,十五岁跳级进入京市最好的高中……连父亲公司年会上,那些叔叔阿姨摸着他的头说“踏海这孩子,真是按教科书长的”时,他都只会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白开水一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至少稳定,不会出岔子。
直到走廊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值日生拖拖拉拉的拖沓,也不是老师巡堂时沉稳的踱步,而是带着点轻快,又夹杂着几分犹豫的节奏,像有人踩着不太熟练的鼓点在往前走。紧接着,班主任老杨的声音隔着门板飘进来,带着惯有的温和,却比平时高了半个调:“……就是这儿了,别紧张,同学们都很友好。”
教室里的簌簌声突然停了。
所有人的笔尖都顿在半空,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连后排传纸条的男生都猛地把纸条塞进桌肚,坐得笔直,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机器人。
周踏海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后脑勺,落在教室门上。
门被轻轻推开,老杨先一步走进来。他今天穿了件熨得笔挺的浅灰色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拿着个崭新的点名册,显然对这事儿很上心。他往讲台上一站,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位新同学,刚从英国回来,以后就是咱们(1)班的一份子了。”
说着,他侧身让出半步。
一个女生跟着走了进来。
周踏海的呼吸几不可闻地顿了顿。
她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校服,裤子的裤脚却被卷了两圈,露出脚踝上细细的银链——按校规这是不允许的,但没人出声提醒。校服外套没好好系扣子,松松地搭在肩上,里面的白色T恤领口歪着点,显得随性又自在。头发用一根黑色皮筋高高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阳光晒得泛着浅棕色,随着她走路的动作轻轻晃。
最醒目的是她的眼睛。亮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星星,此刻正好奇地扫视着教室,带着点不加掩饰的探究,丝毫没有转学生常有的拘谨。当她的目光扫过靠窗的位置时,像是被玻璃上反射的阳光晃了眼,微微眯了一下,随即弯起个弧度。
“大家好,”她开口时,声音清亮得像冰块撞在玻璃杯上,带着点独特的调子——不是标准的伦敦腔,更像是长期在两种语言间切换形成的、带着点黏连感的语调,每个字的尾音都轻轻扬着,“我叫沐幸星。”
她顿了顿,走到讲台中央,弯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沐”字的三点水写得舒展,“幸”字的横画略斜,“星”字的竖钩像颗小尾巴,翘得有点俏皮。
“沐浴的沐,幸运的幸,星星的星。”她转过身,指尖还点在黑板上的“星”字上,笑容更灿烂了些,“英文名是Lucky Star,你们叫我幸星,或者Lucky都行。”
教室里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Lucky Star?这名字好酷啊。”
“她刚从英国回来?怪不得说话有点不一样。”
“你看她眼睛,是不是特别亮?”
老杨抬手往下按了按,教室里又安静下来。他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就在周踏海旁边的空位。“幸星,你就先坐那儿吧。那个位置采光好,旁边是周踏海,咱们班的学习委员,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他。”
沐幸星顺着老杨指的方向看过去。
周踏海正坐在那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练习册上,像两片安静的蝶翼。他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得笔直,手里还握着那支黑色水笔,只是笔尖已经离开了纸面。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踏海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看见沐幸星冲他笑了笑,不是那种礼貌性的、公式化的微笑,而是带着点狡黠和好奇,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的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大,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左边的虎牙尖上还有个极小的缺口——后来周踏海才知道,那是她小时候爬树摔下来,磕在石头上留下的印子。
“请多指教啦,同桌。”她用口型说了句,没发出声音,却清晰得像直接响在他耳边。
说完,她拎起脚边的帆布包——包上挂着个银色的星星挂件,晃悠着走到座位旁,拉开椅子坐下。帆布包被她随手放在桌肚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金属东西在里面滚动。
周踏海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却发现刚才解到一半的物理题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那些熟悉的公式像活过来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抓不住。他深吸了口气,试图集中精神,笔尖却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这是他学写字以来,第一次在草稿纸上写出这么不规整的笔画。
旁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沐幸星正把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大本钟的笔记本摊开,上面贴着好多张照片:有她站在伦敦眼前面比耶的,有抱着只橘猫在剑桥草坪上笑的,还有一张是在唐人街吃火锅,嘴角沾着红油,眼睛却弯得像月牙。
“这道题,”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点试探,“你是不是算错了轨道倾角?同步卫星应该是赤道上空吧?”
周踏海猛地转头。
沐幸星正侧着头看他的练习册,手指点在他画的轨道图上,指尖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涂着透明的指甲油。她的睫毛很长,阳光落在上面,投下一小片阴影,刚好遮住她眼里的认真。
“你怎么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比平时低了些,还有点发紧。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猜的。”沐幸星耸耸肩,笑了笑,“以前在英国学物理时,老师讲过这个。不过你们的教材好像更细一点。”她说着,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便签,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个公式,递过来,“你看,用这个向心力公式推导,是不是更简单?”
周踏海接过便签。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意外地清晰,公式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星星符号,像是随手画的。他看着那个公式,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确实绕了远路。
“谢谢。”他低声说,把便签夹进练习册里。
“不客气,同桌。”沐幸星冲他眨了眨眼,转回去整理自己的东西了。
周踏海重新拿起笔,却发现刚才那道题怎么也解不下去了。他的目光落在练习册的空白处,那里仿佛还印着便签上的星星符号,又像是刚才她眼里的光。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热闹些。教室里的簌簌声也恢复了,却好像多了点什么不一样的调子。周踏海低头看着自己的笔尖,第一次觉得,这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好像要开始有点不一样了。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瞥了一眼。沐幸星正对着窗外的鸽子笑,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着节拍,嘴里还哼着一段轻快的调子,像是首英文歌。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点甜甜的味道。
周踏海握着笔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也许,高二真的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