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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病房中的敲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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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病中书房的敲门声
病来如山倒。
宋清明是半夜开始发烧的。起初只是觉得冷,裹了两层被子还打颤。后来就热,热得像被扔进火炉里,汗水把被褥都浸透了。
他迷迷糊糊地梦见桥。
不是一座,是三座。
第一座是石桥,七孔,很旧了,桥墩上长满青苔。他站在桥中央,听见有人在桥下喊:“二公子……二公子……”声音很急,带着哭腔。他想往下看,脚却动不了。然后桥开始晃,石砖一块一块往下掉——
第二座是铁桥,新修的,在夜色里泛着冷光。桥上有火光,不是灯笼,是爆炸的火光。有人拉着他跑:“快走!桥要炸了!”他回头,看见一个人站在火光里,穿着深蓝色的衣服,看不清脸——
第三座是彩虹桥,玻璃做的,七彩斑斓。他走在上面,脚下是透明的玻璃,能看见万丈深渊。玻璃开始裂,咔嚓咔嚓,像冰面破碎。他掉下去,风在耳边呼啸。坠落前,他看见一个古装男子的背影,站在云端,回头看他——
“桥……”他在梦里喊,“桥要塌了……下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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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风荷一夜没睡。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明天要呈给皇上的奏折。科举弊案的所有证据都整理好了:书信、账本、卖身契的抄件……厚厚一沓,足够把赵家和李焕之送进大牢。
但他写不下去。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晕开一团污迹。
脑子里全是宋清明昨晚的样子——红着眼问他“为什么帮我”,握着他的手说“明天我会演好”,还有那份卖身契飘落在地时,那张苍白得吓人的脸。
郁风荷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梆——四更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听雨轩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那棵桂花树在风里摇晃的影子。
宋清明应该睡了。
但郁风荷心里不安。这种不安从昨晚开始,像根刺扎在肉里,拔不出来。
他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慢慢走。夜深人静,连虫鸣都没有。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走到听雨轩外,他停下。
院子里很静。窗户关着,帘子拉着,什么都看不见。
郁风荷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很低,断断续续的,像是……呓语?
他走近几步,把耳朵贴在门上。
“……别走……”是宋清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桥下有人……救他……”
郁风荷心里一紧。
他轻轻推门。门没闩,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勉强能看清轮廓。宋清明躺在床上,被子踢到一边,整个人蜷缩着,浑身都在抖。
“宋清明?”郁风荷快步走过去。
手一碰额头,烫得吓人。
宋清明好像没听见,还在说胡话:“桥……七孔……塌了两个……下面……有人招手……”
郁风荷的脸色变了。
他转身出门,低声喊:“来人!”
值夜的小厮跑过来:“大人?”
“去请大夫,”郁风荷说,“要快。”
“可是这么晚……”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郁风荷的声音冷得像冰,“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大夫。”
小厮吓得连滚爬跑走了。
郁风荷回到屋里,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宋清明的脸——烧得通红,眉头紧锁,嘴唇干裂,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把头发都浸湿了。
“冷……”宋清明无意识地呢喃,“好冷……”
郁风荷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好。但宋清明还在抖,抖得牙齿都在打颤。
郁风荷犹豫了一下,脱了外袍,躺到床上,从后面抱住他。
很烫。隔着里衣都能感觉到那种不正常的高温。
宋清明好像感觉到了热源,本能地往后靠,整个人缩进郁风荷怀里。
“别走……”他又说,声音里带着哭腔,“郁风荷……别走……”
郁风荷浑身一僵。
怀里的人还在抖。很轻,像秋叶在风里的那种颤抖。郁风荷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些。
“我不走。”他低声说,“你睡。”
宋清明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又开始说胡话,这次更乱:“娘……糖渍梅子……好苦……爹……爹是谁……”
郁风荷听着,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大夫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是个老大夫,被小厮从被窝里拽起来,还穿着寝衣,外面胡乱套了件袍子。他把了脉,看了舌苔,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风寒入体,加上心绪激荡,”老大夫叹气,“这烧来得猛,得赶紧退。”
他开了方子,让小厮去抓药。又拿出针包,给宋清明扎了几针。
宋清明在针扎下去时皱了皱眉,但没醒。
“得有人守着,”老大夫说,“晚上要是再烧起来,用湿毛巾擦身降温。药要按时吃,不能断。”
郁风荷点头:“知道了。”
大夫走了。药抓回来,春桃去煎。郁风荷坐在床边,用湿毛巾给宋清明擦脸、擦手、擦脖子。
动作很生疏。他从来没照顾过人——小时候有丫鬟,长大了有仆人,病了有大夫。这种亲手伺候的事,他做得很笨拙。
毛巾太湿了,水顺着宋清明的脖子流进衣领里。郁风荷手忙脚乱地去擦,手指碰到锁骨,烫得他指尖一颤。
宋清明忽然抓住他的手。
抓得很紧,指甲都掐进肉里。
“别走……”他又说,“桥下……有人……”
郁风荷任由他抓着。那只手很烫,手心全是汗,但抓他的力道,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我不走。”他重复,“你睡。”
药煎好了。春桃端进来,想喂,但宋清明牙关紧闭,药汁根本喂不进去。
“我来。”郁风荷接过药碗。
他扶起宋清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用勺子舀了药,一点点撬开牙关,喂进去。
喂一勺,流出来半勺。郁风荷不厌其烦地擦掉,再喂。
一碗药喂了整整一刻钟。
喂完时,两个人的衣襟都湿了——宋清明是流出来的药汁,郁风荷是汗。
春桃想接过去收拾,郁风荷摇头:“你去歇着,天亮还有事。”
“可是大人您……”
“我守着。”
春桃犹豫了一下,退下了。
房间里又只剩两人。
药效上来,宋清明渐渐安静了。呼吸还是急促,但不再说胡话。他抓着郁风荷的手一直没松,像是睡着了也不安心。
郁风荷就让他抓着,靠在床头,闭上眼睛。
他其实也累。三天三夜没怎么睡,眼下还压着一堆事:科举案要收尾,赵家要对付,皇上那边要交代……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想。
只想守着怀里这个人。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户时,宋清明醒了。
他是被热醒的——身后有个热源,紧紧贴着他。还有一只手,被他紧紧攥着。
他缓缓睁开眼。
先看到的是床帐,熟悉的素色纱帐。然后感觉到身后的体温,还有腰间的手臂——
宋清明浑身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头。
郁风荷靠在他身后,闭着眼,呼吸均匀。他还穿着里衣,但衣襟敞开了些,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
而他自己……整个人缩在郁风荷怀里,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郁风荷的手。
宋清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想往旁边挪。
这一动,郁风荷醒了。
他睁开眼,眼里有血丝,但眼神清明:“醒了?”
宋清明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烧退了。”郁风荷坐起来,很自然地伸手探他额头,“还有点热,但比昨晚好多了。”
手很凉。宋清明下意识缩了缩。
郁风荷收回手:“要喝水吗?”
宋清明点头。
郁风荷下床,去桌边倒水。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僵——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半边身子都麻了。
水端过来,宋清明接过,一口气喝完。
“慢点。”郁风荷说。
宋清明把杯子还给他,低声问:“你……守了一夜?”
“嗯。”
“为什么?”
郁风荷没回答,只是问:“还做梦吗?”
宋清明想起那些桥,心里一紧:“做了。”
“梦见什么?”
“……桥。”宋清明老实说,“三座桥,都塌了。”
郁风荷看着他,眼神很深:“哪三座?”
“石桥,铁桥,还有……彩虹桥。”宋清明努力回忆,“石桥是七孔的,很旧。铁桥在爆炸,彩虹桥是玻璃的……”
郁风荷的手握紧了。
“还有呢?”他问,声音有点紧。
“还有人,”宋清明说,“桥下有人喊救命,桥上……有个古装男子,背对着我。”
郁风荷沉默了。他转身走到桌边,拿起宋清明昨晚写的东西——烧糊涂时,宋清明下床写过什么,他记得。
桌上摊着几张纸。
纸上写满了字。大大小小的“桥”字,有的工整,有的潦草,还有的只写了一半。
但最惊人的是其中一张。
那个“桥”字旁边,用炭笔画着一幅草图——一座石桥,七个桥洞,桥墩上有装饰性的石雕,桥面是拱形的。
画得很稚拙,像小孩子随手涂的。但桥的特征抓得很准:七个桥洞,中间的最大,两边的依次变小。第三个桥洞旁边,还画了一个小人,像在招手。
郁风荷盯着那张草图,手开始抖。
“这桥……”他的声音发颤,“你从哪里见过?”
宋清明茫然:“梦里。”
“梦里?”郁风荷猛地转身,几步走到床前,抓住宋清明的肩膀,“你再想想!是不是以前见过?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
“我真的没见过。”宋清明被他抓得生疼,“就是梦里……”
“这桥在栖霞山下,”郁风荷的声音抖得厉害,“是我弟弟落水的地方。桥洞有七个,但五年前发大水,冲塌了两个,现在只剩五个。”
他看着宋清明:“你画的……是十年前的桥。十年前的桥,有七个洞。”
宋清明脑子“嗡”的一声。
十年前,他十岁,在扬州。
从来没来过金陵。
怎么会梦见一座从没见过的桥?
而且还画出了它十年前的样子?
“你……”郁风荷松开手,后退一步,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你到底是谁?”
“我是宋清明。”宋清明说,“扬州江都人,母亲姓王,父亲……不知道。”
“那这个呢?”郁风荷指着草图上的小人,“这个招手的人,是谁?”
宋清明摇头:“我不知道。梦里……他就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郁风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
“你躺着,”他说,“我去让人熬粥。”
“大人,”宋清明叫住他,“那座桥……郁荷风是在那里落水的?”
郁风荷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桥下有人招手,”宋清明轻声说,“会不会是……”
“别说了。”郁风荷打断他,“你病还没好,好好休息。”
他推门出去,脚步很急。
宋清明靠在床头,看着桌上那张草图。
七个桥洞的小人,在向他招手。
梦里那个古装男子的背影,回头看他。
还有郁风荷刚才的眼神——震惊、怀疑、还有一丝……希望?
他想起昨晚烧糊涂时,紧紧抓着郁风荷的手,喊“别走”。
想起郁风荷抱着他,说“我不走”。
想起那份卖身契,想起糖渍梅子,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
而他,可能从一开始,就在网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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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风荷去了栖霞山。
没带随从,一个人骑马去的。到山下时已是午后,秋阳高照,但山里很凉。
那座桥还在。
确实只剩五个桥洞。中间两个塌了,石头掉进河里,长满了青苔。桥面也破损了,有几处用木板临时修补过。
郁风荷站在桥头,看着桥下的流水。
十年前,荷风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那天是七月初七,荷风的生辰。他说想去栖霞寺上香,求个平安符。郁风荷本来要陪他去,但临时被皇上召见,只能让家丁陪着。
家丁说,走到桥中央时,荷风突然说看见桥下有什么东西,非要趴在栏杆上看。然后脚下一滑——
等家丁扑过去时,只抓到一片衣角。
人掉下去了。
水流很急,当时又刚下过雨,河水暴涨。家丁跳下去找,没找到。后来衙门派了人,沿河搜了三天,只在下游找到那块刻着“荷”字的船板。
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郁风荷一直不信弟弟死了。
他总觉得,荷风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接。
等了十年。
直到宋清明出现。
长得像,胎记像,习惯像,连爱吃的东西都像。
还有那些梦——那些桥的梦。
郁风荷蹲下身,抚摸着桥头的石雕。石雕是莲花,已经风化得很厉害,但还能看出轮廓。
宋清明画的那张草图里,这个位置也画了莲花。
一模一样。
一个从没来过金陵的人,怎么会知道这座桥十年前的细节?
怎么会梦见它?
郁风荷站起来,看着桥下的流水。
水很清,能看到底下的卵石。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他忽然想起宋清明病中的呓语:
“桥下有人……救他……”
救谁?
救荷风?
还是救……别的什么人?
风吹过,山里的树叶沙沙响。
郁风荷站在桥上,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才转身离开。
下山时,他绕道去了栖霞寺。
慧觉大师正在院子里扫地。看见他,放下扫帚,双手合十:“郁施主。”
“大师,”郁风荷回礼,“想求一签。”
“为谁求?”
“……为两个人。”
慧觉领他进殿。签筒很旧了,竹签磨得光滑。郁风荷跪下,闭眼摇签。
一支签掉出来。
他捡起来,看签文。
上面写着:
“桥断复连,荷枯再荣,清明时节,金陵岁安。”
郁风荷的手,抖得签都快拿不住了。
桥断复连。
荷枯再荣。
清明时节。
金陵岁安。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他不敢推开的门。
“大师,”他哑声问,“这签……何解?”
慧觉接过签,看了很久,才缓缓说:
“缘未尽,情不死,人当归。”
郁风荷跪在那里,久久没有起身。
殿外的钟声响起。
咚——
悠远,绵长。
像一声叹息。
也像一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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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