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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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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午后,城中最大的香料铺“云烟阁”后院,乔画屏正小心翼翼地调配着一炉新香。
窗外细雨绵绵,雨丝如烟,斜织在青瓦白墙间。庭院里的几株芭蕉被洗得油绿发亮,雨水顺着宽大的叶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而清冷的节奏。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被浸透后的清润气息,但这气息却被屋内另一种更精微、更复杂的气味无声地覆盖、穿透、重塑。
乔画屏跪坐在一方蒲团上,面前是一张紫檀木矮几。几上除了那只拳头大小、鎏金錾花、形如含苞莲花的铜制香炉外,还散落着十数个或玉或瓷或琉璃的小器皿。她垂着眼帘,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弯安静的影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指尖与鼻息之间。
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柄银勺,勺身极薄,边缘被打磨得几乎透明。她手腕悬停,稳如磐石,只以最细微的力道,将勺中最后一抹淡紫色的粉末,均匀而徐缓地洒入香炉中心那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上。
“嗤——”
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微响。粉末触及炭火的瞬间,并未猛烈燃烧,而是化作一股极淡的紫色烟霭,袅袅婷婷地升起。
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在午后潮湿微凉的空气里,开始了它奇异的舞蹈。起初只是一缕,带着梦幻般的淡紫,像是谁用最上等的绡纱撕下了一角,抛入空中。这缕紫烟并不急于散开,而是在半空徐徐盘旋、舒展,仿佛自有生命。渐渐地,紫色褪去,转为一种雨过天青般的浅青,色泽通透,宛如最上品的青玉髓在光下流转的晕彩。最后,连这抹青色也淡去了,化为几乎无形的、近乎透明的丝缕,却依旧固执地维持着烟的姿态,在梁柱之间、在光影交错之处,缠绵萦绕,久久不散。
这香气也随着烟色的变幻,呈现出层层叠叠、次第绽开的玄妙。初闻时,是春日初绽的梨花,带着晨露的清甜与微凉,干净得不染尘埃。但这甜意尚未在鼻端站稳,一缕幽冷便渗了出来——那是深冬雪后寒梅的冷冽,清傲孤绝,瞬间压下了先前的柔美,让人精神为之一凛。就在这清甜与冷冽交织、仿佛要冲突起来时,一切又奇异地沉淀下去,化为沉水香那醇厚温润的木质气息。这气息并不霸道,却无比坚实绵长,像古木的年轮,像岁月的肌理,稳稳地托住了先前所有飘忽的香调。
仿佛一场微型的四季轮回,一次精妙的魂魄炼合,最终将整个春天的鲜活、冬天的凛冽,都收束、封存于这一方小小的铜炉之中,化为一种可被感知、却又难以言传的“意境”。
“所以我说,凭什么只有刀光剑影才算武侠?”
一个带着几分惫懒与不服气的声音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静谧。
齐文镜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竹榻老旧,被他的体重压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翘着二郎腿,一只脚悬空,随着某种听不见的节拍轻轻晃悠。手里捻着一片刚从院里摘来的芭蕉叶,叶片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扯出了细小的裂口。
他是个眉目极为清秀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眉眼间的神采已颇为灵动。一身月白色布衣洗得有些发旧,却干干净净;只是袖口与衣襟处,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墨迹,像是刚与笔墨纸砚进行过一场不甚愉快的缠斗。榻边的小几上,散乱地摊着几本线装书,《香乘》《香谱》《青烟录》,书页间随意夹着各色晒干的植物叶片——薄荷、艾草、也许还有少许迷迭香。有些书页显然遭过无妄之灾,被倾洒的茶水渍染出深浅不一的淡黄痕迹,像是给古旧的文字凭空添上了几朵抽象的残花。
乔画屏轻轻盖上香炉那莲花苞似的顶盖,截断了烟气的升腾之路。她转过脸来,看向窗边那个总是坐没坐相、却又总能在最微妙时刻发出惊人之语的少年。
她年约二十,容貌是江南烟雨浸润出的那种清丽,不浓艳,不逼人,像一幅墨色恰到好处的水墨仕女图。一袭水绿色的长裙,衣料是轻软的罗,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如水波般漾开细微的褶皱。鬓边只简单插着一支素净的白玉簪,簪头雕成含苞的玉兰样式,与她周身的气质浑然一体。
若不细看那双眼睛——那双过于沉静,沉静得像深秋古潭,仿佛所有的波澜都沉淀到了最底处,以至于表面只余下令人心悸的平静的眼眸——你很难相信,也很难将眼前这个气质清雅如空谷幽兰的女子,与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听雪楼”里,那位据说才情绝世、身价最高、也最为神秘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她的目光落在齐文镜身上,那目光里没有青楼女子常见的媚态或风尘,也没有闺阁千金的羞怯或骄矜,只有一种透彻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乔画屏”这个人的真实温度。
“刀剑斩的是形,”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香气蚀的,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