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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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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文镜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他想说些安慰的话,想说“都过去了”,想说“你如今很好”,可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都在触及乔画屏那双平静得近乎空茫的眼睛时,冻结、消散、显得无比苍白轻飘。他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一切无声地咽了回去,化为胸腔里一声沉重的叹息。
院中雨声渐次转急,敲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啪嗒……那声音单调而绵密,在寂静的午后被无限放大,一下下,像是敲在人心上,又像是某种无法抑制的、悲伤的眼泪,从天上落个不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雨声中,乔画屏忽然极轻、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欢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嘲,仿佛在咀嚼命运最荒谬的剧本。
“说来真是讽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害我乔家满门抄斩、女眷没入烟花的,是香;最后让我在教坊司那泥潭里活下来,甚至能反咬一口的,竟也是香。”
她转过身,正面迎着齐文镜惊疑不定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十五岁那年,教坊司里管着我们的鸨母,私下接了一笔塞外商人的买卖,要将一批‘不听话’的女孩,包括我在内,卖到关外苦寒之地,终身为妓。我知道,一旦去了,便是永世不得超生。”她叙述的语调平直,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时,我凭着儿时记忆和母亲留下的残谱,已经偷偷摸索着,复原出了‘醉梦引’大约半卷的方子。缺了几味关键药材,效用大打折扣,杀人不足,但让人昏睡数日,形同大病,还是能做到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如今这双修长洁净、只与香料为伴的手上。
“我在她每晚必饮的安神汤里,滴了三滴我自配的‘醉梦引’稀释液。那夜她睡得极沉。第二日,人们发现她时,她面色红润,像是在美梦中离去,没有半点痛苦。太医来看,也只说是突发心疾。”乔画屏抬起眼,直视齐文镜,那目光坦荡得让人心悸,“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没有血,没有喊叫,只有一缕散尽的香,和一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人。”
齐文镜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痛,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两年前,在白鹿书院那场汇聚了京城名流的品香雅集上,第一次见到乔画屏的情景。
那时她未施粉黛,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青丝如瀑,仅用一根木簪绾住。她跪坐在香席前,焚香、理灰、置炭、隔火、置香……一套古法“隔火熏香”的流程,在她手中行云流水,优雅如画。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在古朴的香具间流转,仿佛不是在摆弄器物,而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她向山长和诸位大儒讲解香理,引述《陈氏香谱》、《香乘》典籍,声音轻柔却清晰,姿态从容不迫,那份气度风华,瞬间折服了全场。陆山长当时抚掌长叹,称她是“灵气所钟,当世第一香道大家”。
那样一个仙子般的人物,那样一双仿佛只为创造美好与宁静而生的手……谁能想到,这双手也曾冷静地调配过致命的毒香,沾染过无形的人命?
巨大的反差让齐文镜一时有些眩晕,心头五味杂陈。
“后来,‘听雪楼’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亲自来教坊司,点名要了我。”乔画屏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价值’。京城这地方,达官显贵,文人雅士,谁不爱香?谁不想在红绡帐底、软玉温香中,伴着独一无二的芬芳,做一场风花雪月、忘却烦忧的美梦?我替她调香,专供楼里最顶尖的姑娘和最重要的客人,也为自己挣来了如今的局面——独居这小院,不必逢迎卖笑,只需每月奉上几味新奇雅致的香品即可。”
她走到架前,手指拂过那些精致的瓶罐,语气淡然:“这些香料,一部分是楼里供给,一部分是我自己采买或调制。香,是我的护身符,也是我的……武器。”
齐文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地追问:“那……右丞相……”他想起近日朝野间隐约的传闻,想起李辅国府上那些蹊跷,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乔画屏的眼神,在听到“右丞相”三个字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寒与漠然,像是万载不化的玄冰,封存着所有情绪。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幕。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有力。
齐文镜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许多。他猛地站起身,仿佛要驱散这骤然凝结的沉重空气。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那月白衣衫的内袋——掏出两个小巧的、用软木塞封口的扁圆锡壶,壶身被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主人带在身边。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将其中一个酒壶递向乔画屏,语气刻意轻快起来,试图打破僵局:“说这些陈年旧事做甚!没的败了兴致。来,尝尝这个!我从西市酒坊老孙头那儿……呃,‘顺’来的上好梅子酒!那老头儿抠门得紧,这酒据说选的是西山头茬青梅,配了冰糖,埋在自家后院那棵老桂花树下,足足三年!轻易不给人喝,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来这两小壶。”
他拔开自己手中那壶的木塞,一股清冽中带着梅子酸甜、又隐隐渗透着桂花冷香的酒气飘散出来,瞬间冲淡了屋内残留的、那令人心悸的“昙花一现”的死亡气息,也似乎暂时驱散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重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