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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蛊莲 ...

  •   洛春宴,亦是明珠公主萧明棠的及笄之礼。
      去年那场绵延数州的大疫方歇,今春难得风调雨顺。这场盛宴,便不止是为最受宠的嫡公主庆贺成人,更是陛下要向天下昭示一个消息——灾厄已过,国运当重光。
      消息是早就传下去的。
      宴席用度,半出陛下内帑私库,半由宗亲近臣自愿捐输,未动国库正项一分一毫。
      御旨更明发京都七十二坊,每坊赐下酒十坛、肉百斤,许百姓同乐。
      此刻,九重宫阙之内灯火煌煌,却无往昔皇家盛宴的奢靡之气。
      殿中陈设,多见象征五谷丰登的麦穗装饰与寓意祥和的青色锦帛,连席间玉器也减了三成。
      皇帝萧衍端坐主位,黄袍加身,冠冕下的面容带着笑意,目光却不时掠过殿外通明的灯火,仿佛能看见坊间领取恩赐的百姓。
      “陛下仁德,万民感念。” 身旁的国师云峥微微倾身,声音是一贯的温润平和。
      他今日未穿繁复法袍,仅一袭深青常服,倒更显儒雅。
      萧衍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近旁几人可闻:“云卿,朕非为虚名。去岁疫中,朕闻饿殍之声,夜不能寐。今日之宴,是庆贺,也是惕励——让朝廷记住,让朕自己记住。”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正被女眷环绕的女儿,冷硬的眉眼柔和下来,“也让棠儿知道,她日后若居高位,眼中该看的是什么。”
      云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玉佩,轻声应道:“殿下聪慧仁善,必不负陛下期许。”
      另一边,萧明棠正被母后拉着,最后一次整理那身繁复的及笄礼服。
      皇后并未多言,只垂着眼,指尖一点点抚过女儿裙裾上每一道刺绣的纹理,从振翅的鸾鸟到尾羽最末一根金线。
      动作细致得像在擦拭最珍贵的瓷器。抚到腰间那枚鎏金明铛时,她的指尖一顿。
      那是皇帝用自己案头一枚旧印改铸的。他说:“此印随朕批过无数奏章,今赠予你,愿我儿日后眼明心亮,识得清这天下疾苦,也护得住心中温热。”
      “母后?” 萧明棠轻声唤道。
      皇后抬眼看她,眼底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仔细将那明铛正了正:“我的棠儿,今日起便是大人了。” 声音里含着笑,也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不舍。
      一旁的乳母张氏笑着接口:“娘娘从昨儿起就亲自盯着膳房,连殿下最爱的山楂球,都嘱咐定要用江南新贡的霜糖,说旧年的糖涩口。”
      皇后只是轻轻摇头,目光却始终未离女儿明媚的侧脸。那眼神里,盛着一位母亲所有的骄傲,与一种近乎本能的、仿佛预感风雨将至般的牵挂。
      “棠儿!”
      爽朗的笑声传来。大皇子萧然大步走近,一身竹绿色常服衬得他意气风发:“快来!趁宴未开,与皇兄再杀一局,让皇兄看看你棋艺长进没有!
      萧明棠眼睛一亮,提起裙裾便要走,又回头看向母后。
      皇后含笑点头,目光掠过萧然时,柔和里添了分提醒:“莫要逞强,让你妹妹。”
      “儿臣晓得!” 萧然笑着应了,引着妹妹往偏殿旁的暖阁走去。
      穿过一条青石小径时,夜色初临,宫灯次第亮起来。
      两旁花圃里,御赐的魏紫牡丹开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承着晚露,在灯下流转着丝绒般厚重又脆弱的光泽。
      暖阁里早已备好棋枰,乌木棋盘,云子温润。
      “皇兄请。” 萧明棠跪坐于蒲团,姿态端庄,嘴角却噙着一丝狡黠。
      萧然执黑先行,落子如风,开局便显出凌厉攻势,三路并进,直指中宫。他是朝中有名的善弈者,棋风如其人,大开大合。
      萧明棠却不急。纤白指尖拈起白子,一着看似闲散的“飞”,轻巧落在边角。再一着“跳”,避过锋芒。她垂着眼睫,神色沉静,仿佛只是随手应子。
      萧然起初不以为意,攻势愈猛。
      直到中盘将至,他欲调集后方一子强攻时,手指悬在半空,脸色蓦地一变。
      ——那两着看似无关的闲棋,不知何时已如两道无声的锁,隐隐卡住了他后方大军的联络要冲。
      不显山,不露水,却已让他如鲠在喉。
      “皇兄,” 萧明棠抬起眼,灯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棋局如朝局,攻得太急,后方易失呢。” 声音仍是少女的软糯,话里的意思却让萧然心头一凛。
      他凝神再看,额角竟渗出细汗。白子阵势不知何时已悄然织成一张绵密的网,看似处处退让,实则步步为营。他黑子的每一次进攻,仿佛都落入了对方早已算定的分寸之间。
      又三十手后,萧然投子。
      他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棠儿,你这棋……是跟谁学的?步步为营,父皇都说你该是个男儿。”
      萧明棠只是笑,指尖轻轻将最后一枚白子点在棋盘天元:“皇兄承让了。父皇也说,为君者,知进更要知止,知攻尤须知守。”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道,“这天下,不是棋盘,落子,更不能只图一时痛快。”
      暖阁阴影里,抱剑而立的谢凌绝目光落在公主沉静的侧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忧色。
      他太熟悉她了。
      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谋算背后,是陛下多年悉心教导,也是她骨子里天生带着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完全察觉的重负。
      棋局终了,宴席正开。
      丝竹盈耳,觥筹交错。萧明棠簪着那枚鎏金明铛,端坐席间,应对往来祝贺,举止得体,笑容明澈。
      只是没人看见,她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悄悄按了按有些发闷的胸口——那明铛贴着肌肤,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持续的温热,仿佛活物。
      宴至兴处,她趁无人注意,悄悄离席,溜到殿外廊柱的阴影下。
      一道沉默的身影,早已如磐石般立在那里。
      “谢凌绝,” 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娇气,“你还有山楂球嘛?嘴里没味。”
      抱剑而立的人侧过头,夜色的阴影描摹出他清晰的脸庞。
      他嘴上说着:“殿下,今日是为您的生辰而举办的盛宴,不可任性。若让陛下知晓,怪罪下来,臣担待不起。” 手上动作却快过言语,已从腰间不起眼的花纹绣的歪歪扭扭的囊袋里,摸出两颗裹着晶莹糖霜的山楂球,轻轻放在她摊开的掌心。
      指尖触及他带着薄茧的指腹,一触即分。
      萧明棠捏着那小小的红果,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冲淡了筵席间繁杂的味道。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偷到腥的猫儿。
      正好瞧见他转过头,对她几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唇形分明是:“傻气。”
      她立刻鼓起脸,佯装生气地扭过头,心里却像那化开的糖霜,甜丝丝,暖洋洋。
      在这盛大而庄重的夜晚,只有这一刻,在谢凌绝身边,她才又变回那个可以任性一点、可以“傻气”一点的萧明棠。
      回到席间不久,殿中乐声稍歇。
      国师云峥手持一株流光溢彩的奇花,越众而出,步履从容,来到御阶之下。
      那花形似莲花,通体剔透如白玉,花瓣层叠间却又流转着淡淡的、活物般的碧色光华,幽香暗送,瞬间压过了殿中所有熏香。
      “臣,偶得上古仙植‘玉蛊莲’,” 云峥声音温雅清越,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此花蕴天地清气,能辟百秽,安神魂。恰逢公主殿下及笄嘉礼,谨以此祥瑞敬献,恭祝殿下芳华永继,亦佑我大齐国运绵长,灾厄不侵。”
      皇帝萧衍面露讶色,继而欣慰颔首:“国师有心了。”
      萧明棠亦含笑致谢,目光落在那奇异的花上。
      真好看,她想。
      可就在那玉蛊莲被宫人捧至殿中,幽香弥散开来的刹那——
      她腕间,那枚一直温热的鎏金明铛,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得滚烫!
      不是错觉。
      那热度尖锐地刺入皮肤,像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手指猛地蜷起,下意识按住了腕间。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直如同背景般沉默立在御阶阴影下的谢凌绝,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骤然凸起。
      他的目光如电,射向那株玉蛊莲,又飞速扫过公主瞬间苍白的脸,最后死死锁在国师平静无波的背影上。
      殿中众人皆被仙葩异象吸引,无人注意这角落里的瞬息惊变。
      萧明棠强忍着腕间灼痛,抬眼看向御座旁的父皇。
      父皇正含笑与身旁的母后低语,对国师颔首赞许,眉宇间是毫无阴霾的欣慰。
      她又看向云峥。
      那位看着她长大、教她读书下棋、会给她带宫外新奇玩意儿的云爷爷,此刻正微微躬身,侧脸在殿内辉煌灯火下,显得格外温和儒雅,甚至有一丝献宝成功的、属于长辈的淡淡得意。
      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美好。
      可腕间的灼痛真实不虚,谢凌绝瞬间绷紧如猎豹的姿态更是做不了假。
      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柱猛地窜了上来。
      她忽然想起,刚才对弈时,自己那番关于“棋局与朝局”、“知止知守”的话。想起父皇教导的“眼明心亮”。想起母后眼中那抹难以言喻的不舍。
      殿中的暖意、香气、笑语……忽然都隔了一层纱。
      她像是站在冰水里,看着一场栩栩如生的、温暖祥和的皮影戏。
      云峥缓缓直起身,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全场,最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隔着摇曳的灯火与弥漫的异香,他对她,几不可察地,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依旧是她熟悉的、慈和的模样。
      却让萧明棠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冻结。
      殿中香气,蓦然一变。
      那“玉蛊莲”的幽香陡然浓烈,钻入每个人的口鼻。
      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和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怪响。
      萧明棠眼睁睁看着,方才还举杯畅饮、谈笑风生的宗亲大臣们,脸上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涣散、呆滞。
      他们动作僵硬地放下杯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缓缓转过身,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御座。
      父皇身侧,一名离得最近的太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竟张开双手,径直扑向皇帝!
      “护驾!”
      禁卫统领的怒吼撕裂了诡异的死寂。
      然而,更多的混乱爆发了。
      殿外传来兵刃交击与惨叫声,原本守卫在殿门外的部分禁军,竟倒戈相向,与殿内发狂的官员、宫人里应外合,刀锋毫不犹豫地砍向同袍和那些尚未完全失智的皇亲。
      血色,瞬间染红了金砖。
      “棠儿!” 皇后的尖叫撕心裂肺。
      她被几名发狂的女官扑住,金钗掉落,发髻散乱。
      萧衍猛地站起,一把推开扑来的太监,目眦欲裂:“云峥——!!”
      国师云峥依旧站在殿中,那株“玉蛊莲”被他随意弃于脚边。他脸上慈和的笑意分毫未减,只是眼底,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一片俯视众生般的、冰冷的平静。
      “陛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旧疾入骨,非猛药不可医。这腐朽的王朝,该换新天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玉蛊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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