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旧人心上过》酉月疏桐

18、放假回家

　　车辆驶入我成长的深市，窗外流动的景色像一卷被加速播放的胶片。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日苍白的天光，熟悉的地标建筑-地王大厦矗立在陌生的天际线组合里。不过离开了几个月，再回来时，竟有种从某个安静、缓慢的旧时代，骤然闯入这个过于明亮、节奏分明的“新时代”的恍惚感。街道更宽了，霓虹更密了，连空气里浮动的，都是更凛冽、更都市化的尘埃气味。
　　妈妈在出站口等我。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羊绒围巾，站在涌动的人潮里，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我。我拖着行李箱走近，她第一件事不是接行李，而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又上下仔细打量，仿佛在检验一件离柜返厂的物品。
　　“瘦了。”她结论道，语气笃定。“那边伙食不行吧？脸色也不好。” 她终于接过箱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开始询问，语速快而密，像一场不容打断的审讯：“每天几点睡？早上吃食堂吗？和室友处得好不好？没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吧？课程跟得上吗？有没有男生……”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细线，试图将我散落在外的、她无法掌控的生活碎片重新捆扎、收拢。我含糊地应着，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逝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里那份“误入者”的感觉并未消散，反而在回归故土的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我仿佛同时站在了两个世界的边缘，哪一个都不是完全的家。
　　真正的“家”，是推开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后，扑面而来的暖气和爸爸亲自下厨为我准备的饭菜香。被按在沙发里，手里塞进温热的牛奶；客厅电视里永远播放着家长里短的剧集；阳台上的绿植依旧茂盛，簕杜鹃还是那么红颜。是我又变回了那个只需被照顾、无需做决定的“女儿”。
　　晚上，妈妈端来一盘剥好的柚子。晶莹的果肉被仔细地撕成小瓣，盛在白瓷盘里，没有一丝白色的筋膜，更没有半点苦涩的皮。我小时候挑剔，嫌柚子皮苦，嫌筋膜塞牙，妈妈就从那时起，养成了一颗颗为我剥好的习惯。如今我早已可以自己处理，甚至在外地读书时，也学会了对半切开，粗粝地挖着吃。可回到家，这个“待遇”依然在。
　　我捏起一瓣无瑕的果肉放进嘴里，清甜微酸，是记忆里毫无障碍的滋味。妈妈坐在旁边，满意地看着我吃，又开始规划：“寒假好好休息，带你参加几个聚会，你王阿姨她儿子回国，请我们吃饭。金融系的，好优秀的咧……”
　　柚子的清甜还留在舌尖，妈妈的话语却像另一层无形的薄膜，温柔而牢固地包裹上来。我慢慢地嚼着，感受着这被呵护到极致的舒适，与心底那丝想要挣脱、想要呼吸的不自在，悄然共生。这座城，这个家，这份无微不至的爱，熟悉得让人想落泪，也紧密得让人有些窒息。我在这里重新回到原有的轨道，而那个在异地阳光下挥拍、在山顶迎风、在网吧里对着屏幕无声哭泣或微笑的“我”，仿佛成了一个需要被悄悄藏好的、不合时宜的秘密。
　　两个“我”在这个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无声对峙。一个满足地吞咽着剥好的柚子，另一个，却在回味着山风凛冽的自由，和虚拟世界里那个称我为“独特系统”的声音。

　　我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将客厅电视的喧闹和妈妈隐约的絮语隔在外面。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爸爸那台老式台式机运行时低沉的嗡鸣。我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映着书架上排列整齐的、属于我中学时代的辅导书和旧课本，它们像一排沉默的卫兵，见证着我“过去”的轨迹。
　　登录□□。熟悉的提示音被调到了最低。当那个彩色企鹅图标亮起，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身体陷进略显破旧的电脑椅里，紧绷的脊背终于松弛下来。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由网络构筑的空间里，我才感觉到一种完整的、不被切割的“存在”。在这里，话语由我的指尖流出，节奏由我的情绪掌控，我不需要扮演那个被规划好的、懂事省心的女儿，也不需要是社团里那个努力合群又保持距离的新人。我就是我，一个可以脆弱、可以迷茫、也可以偷偷雀跃的，复杂的自己。

　　阿序的头像亮着。几乎是同时，对话框跳了出来。
　　阿序：到家了？
　　看到他在线，我竟不自觉地笑了笑。
　　我：嗯，回到了我“本该”在的地方。但气压好像有点低。（配上一个叹气的表情）
　　我：你在干嘛？你们那边应该也放假了吧？
　　阿序：实验室还有点收尾，过两天回。这边降温了，机箱散热风扇都安静不少。你那边呢？大都市，是不是很不一样？
　　对着这个问题，我沉默了几秒。然后，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飞快地敲击。我不再斟酌字句，不再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像对着一个绝对安全的树洞，我开始倾倒。

　　我：很不一样。高楼，车流，到处都是光，很亮，很吵，也很……冷。明明是我长大的城市，但离我很遥远，很陌生……

　　我：我妈把我当易碎品，连柚子都剥得干干净净才给我。我好像又变回那个需要被全方位保护的小孩。可我在学校不是这样的。我能自己爬山，能应付低血糖，甚至……（我停顿了一下，还是打了下去）甚至能应付不想应付的搭讪。

　　我：只有在这里，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我”。不用戒备哪句话说错会被过度解读，不用担心哪个表情做得不对会引起不必要的担心或管教。阿序，我好像只有在这个对话框里，才能自由呼吸。

　　这些话，我绝不会对妈妈讲，甚至不会完全对小薇讲。但对阿序，我可以。因为他存在于我的现实之外，因为他理解我的方式不是基于人情世故的揣度，而是基于某种近乎冷静的“系统分析”。在他面前，我不需要解释为什么被呵护会感到窒息，不需要为想念那座小城的山风而感到愧疚。

　　阿序： （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收到高强度信息流。环境切换导致“运行环境”差异过大，产生排异反应，是正常现象。你在学校建立的“自定义配置”，回到出厂默认设置的环境里，自然会感到不适。

　　阿序：不过，能明确感知到这种“不适”，并保留“自定义配置”的备份，本身就是系统健壮性的表现。

　　阿序：柚子很甜，但自己剥皮，也别有风味。两者不冲突。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眼眶微微发热。他懂了。他甚至没有说“会好的”或者“你要体谅”，他只是告诉我，我的感受是合理的，我拥有的不同面貌是可以共存的。他告诉我可以安心地做那个不完全符合“出厂设置”的自己。

　　窗外，都市的霓虹开始依次亮起，璀璨而冰冷。书房里，只有屏幕的光照亮我微微扬起的嘴角。在这个属于过去、布满旧书和父辈痕迹的房间里，我通过一根网线，与远方那个理解我“代码”的人，共享着此刻最真实的、无需伪装的呼吸。

　　寒假的日子像浸在温吞的水里，节奏变得缓慢而绵长。父母忙于置办年货，穿梭在超市和商场之间，家里常常只剩我一个人。那台老旧的炒股电脑，终于成了我独占的岛屿。不必再计算网吧的零钱，也不必担心突然断电或旁人的目光，我可以长时间地挂在线上，让那个小小的对话框持续亮着。
　　于是，我和阿序“见面”的时间，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从午后阳光挪过书桌，到窗外渐次亮起万家灯火，我们隔着网络，分享着彼此城市冬日的阴晴、琐碎的日常、以及那些盘旋在心底、无法对身边人言说的思绪。我倾倒着归家后的种种不适与疏离，他则用他那种特有的、略带技术感的冷静视角，帮我拆解分析，像在调试一段复杂的情绪代码。没有敷衍的安慰，没有武断的建议，只有专注的“接收”与“处理”。这份遥远的、不带评判的倾听，成了我沉闷假期里最透气的缝隙。

　　爸爸晚饭时宣布，为了方便联系——更重要的是，为了能随时掌握我的动态——决定给我买一部手机。在那个时候，手机在大学生里还远未普及，算得上是件稀罕物。当爸爸把那个小巧的、有着蓝色屏幕和物理按键的手机递到我手里时，一股滚烫的、带着甜味的虚荣心，悄悄从心底冒了上来。
　　我小心地摩挲着冰凉的机身，想象着把它带到学校后的情景。这不仅仅是一个通讯工具，它是一个徽章，一种隐约的、属于“被家人重视”和“拥有现代装备”的双重象征。它意味着我不再需要跑到校外的公用电话亭排队，也意味着在同学间，我多了一点可以低调展示的“不同”。这份小小的得意如此真实，甚至暂时冲淡了手机背后所承载的、父母那无微不至却也令人窒息的关怀视线。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分享给了阿序。

　　我：我也有手机了！蓝色的！虽然主要功能可能是让我妈随时“查岗”……但感觉还是有点酷。

　　敲下这行字时，我脸上一定带着笑。父母掌控的触角以科技的形式延伸，而我，却从中品尝到了一丝独立的甜头，并第一时间，将这份复杂而微妙的喜悦，投向了我唯一无需戒备的远方。这个小小的金属方块，既是风筝线，也可能，会成为我未来探索更广阔世界时，一片额外的、轻巧的翅膀。至少在此刻，它让我觉得，那个在网络上真实的“我”，与这个在现实中被呵护也被束缚的“我”，之间架起的桥梁，仿佛又结实了一点点。

　　我：被宠的乖乖女？（撇撇嘴）这个标签我可不敢认。剥好的柚子是宠，但连皮带筋一起拿走的选择权，也算宠吗？
　　阿序：严格来说，这叫“高权限管理”。不过，有柚子吃总比没有好。
　　阿序：说到家庭，我家倒是另一个模式。我哥做生意，铺得挺开，我和我妹的学费都他兜着。爸妈现在住他那边，帮忙照看侄子，顺便被他公司食堂投喂到胖了三斤。
　　我：那你们家过年岂不是很热闹？
　　阿序：热闹。我妹是总指挥，采购、打扫、安排聚餐，雷厉风行。我回去的主要任务是陪长辈聊时事，再就是我哥公司那几台总出毛病的打印机和报销系统——每次都被我修好，每次我走后又坏，像某种仪式。
　　我：所以你回家其实是……技术支援兼陪聊？
　　阿序：可以这么概括。我妹负责实际运转，我负责维护“软性系统”稳定。分工明确。
　　我：听起来你哥很厉害，你妹也很能干。那你……（犹豫了一下）会有压力吗？
　　阿序： （停顿片刻）压力谈不上。就是觉得，我哥承担了现实的重力，我妹理顺了生活的细节。而我，可能还在找自己的“协议”到底该定义在哪个端口吧。不过，能修好打印机让财务大姐准时下班，也算贡献了一种可量化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