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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糖霜的刻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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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在砸。
老城区的钟楼钟声余韵未散,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下扎进舒望的骨头缝里。他站在原地,驼色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肩头的积雪越积越厚,冷意顺着布料的纹路渗进去,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像是结了冰。可他依旧没动,掌心死死攥着那半块兔子糖画,指腹反复摩挲着糖面早已模糊的纹路,像是要把这半块糖,攥进自己的骨血里。
人群早已散尽。方才还喧嚣热闹的街巷,此刻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雪粒子打着旋儿飞舞,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就积起了薄薄一层。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鞭炮响,是别人家的新年,是和他无关的、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舒望缓缓蹲下身,膝盖磕在冻得发硬的石板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他没觉得疼,这么多年,疼的地方太多了,早就麻木了。他把那半块糖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凑到路灯底下,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仔仔细细地看。
糖画的颜色是暗沉的琥珀色,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连兔子耳朵原本俏皮的弧度,都变得柔和了。七年前的甜香早就散尽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陈旧的味道。可舒望还是能想起,那年跨年夜,江亦寻把这块糖塞进他手里时的温度。少年的手心总是滚烫的,带着一股蓬勃的热气,哪怕是在那样飘着大雪的冬夜,也能焐得他指尖发烫。
“喏,兔子,和你一样,看着就软乎乎的。”
江亦寻的声音,像是还在耳边。舒望的睫毛颤了颤,有冰凉的液体落下来,砸在糖画上,晕开一小片浅浅的水渍。他慌忙抬手去擦,指尖触到脸颊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七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
第一年跨年夜,他也是这样站在钟楼底下,从天黑等到天亮。雪落了满身,他像个雪人似的,攥着那块糖画,等江亦寻回来。那时候他还抱着希望,觉得江亦寻只是临时有急事,说不定转天就会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舒望,抱歉啊,来晚了”。
可江亦寻没有。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日子一天天过去,街巷里的积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始终没有少年的身影。舒望去江亦寻家找过,那扇老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邻居说,江亦寻的父母早就去了南方,家里只剩他一个人,走的那天,背着一个大大的迷彩包,说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
是哪里?
舒望不知道。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跑遍了老城区的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每一个可能认识江亦寻的人。卖糖画的大爷摇着头说没见过,邮局的阿姨叹着气说没有他的信,连校门口的保安大叔,都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孩子,别等了”。
别等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舒望的心上。
他不信。
江亦寻说过的,等钟声敲响,就带他去看南方的海。南方的海没有雪,冬天也暖得很,沙滩是软的,海浪会唱歌。那样郑重的承诺,怎么能不算数?
舒望蹲在雪地里,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风卷着雪粒,灌进他的衣领,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怀里的糖画被他捂得温热,他忽然想起,有天夜里,他和江亦寻躺在屋顶上看星星,少年突然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舒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他当时这样问。
江亦寻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得像星星。“等我长大了,要去守边境。我爷爷就是军人,他说,边境的雪,比北方的还要大。”
那时候的舒望,还不懂这句话里的重量。他只觉得,江亦寻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耀眼。他还傻乎乎地问:“那边境有糖画吗?”
江亦寻揉了揉他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等我去了,就给你画。画一个比这还大的兔子。”
原来那时候,江亦寻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原来那场跨年夜的告别,是他早就预谋好的。
舒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江亦寻转身钻进人海时的背影,想起少年衣角上那枚小小的红星徽章,想起候车室长椅上,那枚被遗落的、同样的徽章,和那滩被踩碎的糖画。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都翻涌上来,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舒望才缓缓抬起头。雪不知何时小了些,只剩下细碎的雪沫子,在路灯下悠悠地飘。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指尖冰凉。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块糖画揣进怀里,贴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是他身上最热的地方,他要把这块糖,好好地护着。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目光望向远方。铁轨延伸的方向,隐没在沉沉的夜色里,那是江亦寻离开的方向。
“江亦寻,”他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丝执拗的、微弱的希望,“我等你。”
等你回来,带我去看南方的海。
等你回来,给我画一个更大的兔子糖画。
等你回来,说一句迟到的新年快乐。
风裹着他的声音,飘向远方。雪粒子落在他的睫毛上,凝成小小的冰晶。他望着那片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这七年的等待,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
至少,他还有半块糖画。
至少,他还有一个可以等的人。
舒望转身,慢慢往回走。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驼色大衣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不肯熄灭的光。
走到巷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街角的那个糖画摊。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小马扎上,慢悠悠地熬着糖稀。金黄色的糖稀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一股甜腻的香气。昏黄的灯光映在老人的脸上,柔和得像一幅画。
舒望的脚步,像是被钉住了。
他想起七年前的那个跨年夜,江亦寻拉着他,挤在这个糖画摊前,踮着脚尖,大声说:“大爷,要一个兔子!”
老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招了招手:“小伙子,要个糖画吗?”
舒望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走了过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爷,我……要一个兔子。”
老人笑了,拿起一根竹签,蘸了滚烫的糖稀,手腕翻飞间,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便出现在了石板上。金黄色的糖画,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和七年前的那只,一模一样。
舒望接过糖画,指尖触到那滚烫的温度,眼眶又一次热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小伙子,等很久了吧?”
舒望猛地抬起头,看着老人,眼底满是错愕。
老人笑了笑,指了指他怀里的位置:“那半块糖画,是七年前,那个穿蓝色校服的小伙子,让我留给你的吧?”
舒望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年跨年夜,他来我这儿买了两块兔子糖画。”老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他说,要把其中一块,留给一个叫舒望的小伙子。他还说,如果有一天,舒望来买糖画了,就让我告诉他,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会记得回来的。”
老人顿了顿,看着舒望泛红的眼眶,又补充道:“他还说,要是舒望等得太久了,就让他别等了。”
别等了。
又是这三个字。
舒望攥着手里的新糖画,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疼。他看着老人,嘴唇翕动了许久,才挤出一句沙哑的话:“大爷,他……还说什么了?”
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了。他那天走得很急,付了钱,拿着糖画就跑了。跑的时候,还回头冲我笑了笑,那孩子,笑起来真好看。”
笑起来真好看。
舒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
他想起七年前,江亦寻转身钻进人海时的那个笑容,明亮得像烟花,像星星,像他整个青春里,最耀眼的光。
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沫子,落在新做的糖画上,很快就融化了,在糖霜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舒望低头,看着那只金黄色的兔子,忽然发现,糖画的背面,有一道浅浅的刻痕。
他小心翼翼地翻过糖画,借着路灯的光,看清了那道刻痕。
是三个字。
很小,很浅,却刻得无比认真。
——等我回。
最后一个字,似乎是来不及写完,只刻了一个浅浅的起笔。
舒望捧着糖画,蹲在雪地里,终于失声痛哭。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执念,七年的失望与隐忍,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个飘着雪的跨年夜,彻底崩塌。
风卷着雪粒,吹过巷口。糖画摊的甜香,混着雪的清冽,弥漫在空气里。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舒望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时,眼底的雾气还未散去。他看着那道浅浅的刻痕,看着那只未写完的字,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希望。
江亦寻。
我等你。
等你回来,写完那个字。
等你回来,赴那场,迟到了七年的,南方的海之约。
雪越下越大了。
舒望把新做的糖画,和怀里那半块旧糖画,小心翼翼地揣在一起。他站起身,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巷深处走去。
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风雪里,那两道糖霜里的刻痕,像是两颗星星,在夜色里,闪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