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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官银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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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听竹苑窗棂时,玲珑已经对着那两锭官银坐了半个时辰。银锭在掌心泛着冷硬的光,“甲子柒叁”、“甲子柒肆”两个编号像两根刺,扎在她心头最敏感的地方——父亲账册上那个“甲子陆玖”,分明是同批的官银。
“阿姐,你怎么了?”明轩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看见姐姐盯着银子发呆,好奇地凑过来,“这银子有什么特别的?”
玲珑将银锭收进袖中,若无其事地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成色真好。”她起身将弟弟按在桌前,“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是什么?快些温习,等会儿还要去学堂呢。”
明轩嘟囔着翻开书本,却还忍不住偷瞄姐姐。玲珑知道瞒不过这个机灵的弟弟,但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她转身去厨房取早饭,心里却盘算着该如何查清这官银的来历。
早饭后,玲珑照常去了锦心阁。铺子门刚开,静婉就来了,手里提着食盒,眼圈下却有些青黑。
“表姐昨晚没睡好?”玲珑关切地问。
静婉放下食盒,勉强笑笑:“我娘……这几日咳得厉害,夜里总要起身伺候。”她打开食盒,里头是周姨娘做的桂花糕和杏仁茶,“我娘说,这些日子劳烦表妹照应我,没什么好报答的,只能做些点心。”
“周姨娘太客气了。”玲珑接过食盒,心中一动,“表姐,我记得你说过,周姨娘从前在宫里当过差?”
静婉点头:“我娘年轻时在尚服局待过几年,专管衣裳绣品的登记造册。”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后来……后来出了些事,就出宫了。”
玲珑握住静婉的手:“表姐,我能不能……托周姨娘打听件事?”她犹豫片刻,还是取出了那锭“甲子柒叁”的官银,“这锭银子,是一位客人给的定金。我瞧着编号特殊,不知是什么来路。”
静婉接过银锭细看,眉头微皱:“这印记……是内务府的祥云托月纹。”她翻到底部,“甲子柒叁……这样的编号我娘好像提过,说是宫里特定批次用的。”
“特定批次?”玲珑心跳加快。
“我也说不清楚。”静婉将银锭还给玲珑,“要不……我今日回去问问?只是我娘性子谨慎,未必肯多说。”
“无妨,能问多少是多少。”玲珑从柜台下取出个小锦囊,里头是五两碎银子,“这些给周姨娘抓药,表姐别推辞。若是方便,我想亲自去向周姨娘请教。”
静婉眼眶微红:“表妹总是这样……”她收了银子,郑重道,“我这就回去问。若我娘知道什么,定会告诉表妹的。”
送走静婉,玲珑在铺子里坐立难安。青黛见她心神不宁,小声道:“表小姐,可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奴婢或许能帮着想想。”
玲珑摇摇头。这事牵扯太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拿起绣架开始绣墨竹订的十二花令——今日该绣三月桃花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玲珑选了最嫩的粉色丝线,却总觉颜色不够鲜活。她想起父亲教过的染线法子:用桃花瓣加明矾,能染出最娇艳的桃粉色。可如今已是深秋,哪里去寻桃花?
正发愁,铺子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个陌生妇人,三十来岁,穿着半旧的靛青布裙,手里提着个包袱。她目光在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玲珑身上:“姑娘可是姓沈?”
“晚辈正是。”玲珑起身迎客,“夫人想看看绣品?”
妇人没答话,只将包袱放在柜台上打开。里头是几束丝线,颜色鲜亮得不寻常——有桃花初绽的粉,有杏花带雨的浅红,还有种似蓝非蓝的天水碧,正是玲珑缺的那些颜色。
“这些……”玲珑拿起一束细看,丝线染得均匀,光泽柔润,和林氏绣坊那批不相上下。
“是我自己染的。”妇人声音平淡,“听说姑娘在寻特殊丝线,这些或许合用。”
玲珑心中警铃大作。这妇人来得蹊跷,偏偏在她最需要这些丝线时出现,偏偏又有这样好的手艺。她面上不动声色:“夫人手艺真好,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林,街坊都叫我林娘子。”妇人垂着眼,“刚从苏州来京,想找个绣坊做活。听说姑娘这儿缺人手,就冒昧来了。”
又是姓林。玲珑指尖微紧:“林娘子怎么会知道我需要这些丝线?”
“南城林氏绣坊的掌柜提过一句。”林娘子依旧垂着眼,“她说姑娘订了批特殊颜色的丝线,有些颜色难染,让我试试。”
这话听着合理,可玲珑总觉得不对劲。她仔细打量这位林娘子——手指纤长却粗糙,是常年做活的手;面容清秀却带着风霜,眼角有细纹;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偶尔抬眼看人时,目光复杂得像藏着千言万语。
“林娘子在苏州……是做什么的?”玲珑试探着问。
“绣娘。”林娘子答得简短,“在苏州织造局做过几年,后来……家里出了些事,就离了苏州。”她顿了顿,“姑娘若是不需要帮手,我就告辞了。”
“等等。”玲珑叫住她。铺子确实缺人手,墨竹那批订单工期紧,静婉又要照顾生病的周姨娘,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更重要的是——这位林娘子,或许能帮她解开一些谜团。
“林娘子可会双面绣?”她问。
林娘子抬眼,目光在玲珑脸上停了片刻:“会一些。姑娘若不信,可以考较。”
玲珑取出块碎布和绣针。林娘子接过,在绣架前坐下。她拈针的姿势很特别,小指微微翘起,这是苏州老绣娘才有的习惯。针尖穿透绸面时几乎无声,线迹细密均匀,不过一盏茶功夫,一朵海棠已初现轮廓。
更让玲珑心惊的是,林娘子绣到一半时,竟然也翻过绣绷,在反面另起针脚——正是双面异色绣的手法!
“林娘子这手艺……在苏州织造局怕是数一数二的。”玲珑声音有些发紧,“为何要来京?又为何偏偏找到我这儿?”
林娘子放下绣针,抬头直视玲珑:“因为姑娘姓沈。”她顿了顿,“沈清远沈老板,从前待我有恩。”
玲珑心头剧震。她强作镇定:“林娘子认识家父?”
“何止认识。”林娘子眼中泛起泪光,“十二年前,我丈夫重病,是沈老板出钱请大夫,才救回一条命。”她擦了擦眼角,“后来沈家出事,我想帮忙却无能为力。如今听说沈姑娘在京城,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玲珑不敢全信。父亲生前确实乐善好施,帮过不少人,可这位林娘子出现得太巧,手艺也太好,好得不像寻常绣娘。
“林娘子有心了。”她斟酌着措辞,“只是铺子小,怕委屈了娘子的手艺。”
“我不求工钱,只求有个安身之处。”林娘子起身,朝玲珑深深一福,“姑娘若信不过我,可以先试用几日。若是手艺不合用,我自会离开。”
话说到这份上,玲珑也不好再推辞。她点头应下:“那林娘子就先留下吧。工钱按市价算,绝不亏待。”
林娘子连连道谢,又问:“姑娘方才说缺桃红色的丝线?我那儿还有些去年收的桃花瓣,若是姑娘需要,明日可以带来。”
“那就有劳了。”玲珑将她引到后院厢房,“这间屋子空着,林娘子若不嫌弃,可以住下。铺子辰时开门,酉时关门,其余时间娘子自便。”
安顿好林娘子,玲珑回到前铺,心却更乱了。青黛凑过来小声道:“表小姐,这位林娘子……看着怪怪的。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先别急。”玲珑摇头,“是人是鬼,日子久了自见分晓。”她顿了顿,“不过你留意着些,看她平日都做些什么,和什么人来往。”
午后,静婉匆匆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她把玲珑拉到后院,压低声音:“表妹,我问过了。我娘说……那编号确实是内务府的。”
“内务府?”玲珑心头一紧。
“嗯。”静婉点头,“我娘说,‘甲子’是批次标记,后面两位是序号。这样的官银,专用于皇室采办,特别是……绣品采办。”她咬了咬唇,“我娘还说了件事——十年前,宫里出过一桩贪墨案,就是有人用这种官银做手脚,虚报采办价格,中饱私囊。”
玲珑呼吸一滞。十年,正是父亲出事前后!
“周姨娘可说了……涉案的是谁?”
静婉摇头:“我娘不肯多说,只说牵扯太大,让我别打听。”她握住玲珑的手,“表妹,这银子……你是怎么得来的?会不会惹上麻烦?”
玲珑勉强笑笑:“是一位客人给的定金,应该……没什么问题。”她岔开话题,“周姨娘咳得厉害,我这儿有瓶枇杷膏,你带回去给姨娘试试。”
送走静婉,玲珑独自坐在后院井边。秋阳透过竹叶洒下斑驳光影,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墨竹给的官银,是内务府用于绣品采办的特定批次;父亲十年前出事,正是因为那批“皇绸”采办;如今锦绣庄背后是户部侍郎周显,而周显正插手今年的皇商竞标……
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在她脑中渐渐串成一条线。线的一端是父亲的冤案,另一端是如今京城绣品行当的暗流涌动。而她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这条线的中央。
“姑娘有心事?”林娘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玲珑回头,见林娘子端着碗热茶站在廊下。她接过茶碗,轻声道:“林娘子在苏州织造局时,可听说过‘皇绸采办’的事?”
林娘子手微微一抖,茶水洒出几滴。她垂着眼:“听过一些。那是织造局最大的差事,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她顿了顿,“姑娘为何问这个?”
“随便问问。”玲珑抿了口茶,“我父亲生前也做过绸缎生意,所以好奇。”
林娘子沉默片刻,忽然道:“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子请说。”
“手艺好的绣娘,在京城是宝贝,也是靶子。”林娘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姑娘如今风头正盛,更要小心。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
这话和徐姑姑、周姨娘的提醒如出一辙。玲珑点头:“谢娘子提点,我会小心的。”
林娘子没再多说,转身回了厢房。玲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疑云更重——这位林娘子,到底知道些什么?
傍晚打烊时,玲珑将今日的账目清点完毕,统共进账十八两。林娘子绣的两方帕子卖了高价,客人都夸手艺好。青黛一边锁门一边嘀咕:“那位林娘子手艺是真不错,就是话太少,看着阴沉沉的。”
“少议论人家。”玲珑轻声呵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回到伯府时,天色已暗。听竹苑里,柳氏正坐在灯下缝补衣裳,明轩在温书。见女儿回来,柳氏放下针线:“玲珑,今日老夫人叫你去一趟,说太后寿宴的帖子送来了。”
玲珑心里一紧。她换了身衣裳去老夫人院里,果然见桌上放着张烫金请帖。赵老夫人拉着她坐下,神色复杂:“太后寿宴,长公主特意给你要了张帖子。这是天大的荣耀,也是……”
“也是天大的风险。”玲珑接过话头,“外祖母,玲珑明白。”
老夫人叹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话不用我多说。只是宫里不比外头,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她从妆匣里取出支赤金凤钗,“这个你戴着,既不会太张扬,也不会失了礼数。”
玲珑接过凤钗,眼眶发热:“谢外祖母。”
“还有件事。”老夫人压低声音,“你大舅母那边……你最近避着些。她听说你得了太后请帖,心里不痛快。”
玲珑点头。她知道王氏为何不痛快——王若兰都没资格参加太后寿宴,她一个投奔来的表小姐却得了帖子,这脸打得实在响亮。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月光正好。玲珑踏着青石路往回走,却在花园转角遇见了王继宗。这位大表哥今日喝了酒,脸上泛着红,看见玲珑就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表妹这是从祖母那儿回来?听说表妹要去太后寿宴了?真是好本事……”
玲珑后退半步,福身行礼:“表哥安好。天色已晚,玲珑该回去了。”
“急什么?”王继宗拦住去路,“表妹如今是贵人了,连跟表哥说句话都不肯?”他伸手想去拉玲珑的手腕。
玲珑眼神一冷,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王若兰的声音:“哥!你在这儿做什么?”
王继宗手一僵。王若兰快步走过来,狠狠瞪了哥哥一眼,又看向玲珑,脸色难看得很:“表姐好手段,连太后寿宴都能去。只是别忘了,你终究是姓沈的,不是姓王。”
这话说得刻薄。玲珑却不恼,只温声道:“表妹说得是,玲珑从未忘记自己的出身。”她顿了顿,“天色不早,二位早些歇息。”说罢绕过他们,径直走了。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王若兰的抱怨和王继宗的嘟囔。玲珑摇摇头,心里却想:太后寿宴,怕是不会太平。
回到听竹苑,她将请帖仔细收好,又取出那两锭官银。对着烛光,她取出父亲留下的账册,翻到记载“甲子陆玖”那页,细细比对。
账册上除了编号,还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收内务府官银五百两,用于采办云锦百匹。经手人签名处,是那个娟秀的“林晚娘”。
林晚娘……林娘子……林婆子……
这三个“林”在她脑中盘旋。她有种直觉,这三个人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而这联系,或许就是揭开父亲冤案的关键。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更天了。玲珑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官银的来历,太后的寿宴,神秘的林娘子,锦绣庄背后的周显……这些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越陷越深。
她知道,从接下太后寿礼那刻起,她就再无退路。要么乘风破浪,要么粉身碎骨。
夜色渐深,玲珑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父亲教过她,刺绣如人生,一针一线都要用心。如今她要用手中的针线,绣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而在京城另一处,户部侍郎周显的书房里,烛光也亮了一夜。周显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份名单——是今年皇商竞标的候选者。锦绣庄排在首位,可旁边却用朱笔画了个圈,圈里是三个小字:沈玲珑。
“大人,太后寿宴的请帖……沈玲珑也有一份。”王掌柜垂手立在案前,声音发颤。
周显冷哼一声:“倒是我小瞧她了。”他放下名单,眼中闪过寒光,“寿宴那日,你想个法子,让她出点差错。记住,要做得干净。”
王掌柜连连应下,额上渗出冷汗。他知道,这位侍郎大人,是真动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