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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皇陵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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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二这日清晨,天还没亮透,玲珑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将连夜收拾好的包袱藏在床底,又给母亲留了封信,只说要去城外采买丝线,三五日便回。窗外的老槐树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叶尖挂着露珠,像是知道她即将远行,也替她挂心。
“姑娘,都准备好了。”青黛端着热水进来,眼圈有些红,“您……您真不带我去么?”玲珑接过帕子净面,摇摇头:“你得在家照顾母亲和弟弟。况且此行不宜人多,有墨竹暗中照应便够了。”
早膳时柳氏格外沉默,只不住给女儿夹菜。明轩倒是没察觉什么,叽叽喳喳说着昨日先生夸他字写得好。玲珑看着弟弟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平安归来,护住这个家。
辰时初刻,玲珑扮作寻常村妇模样出了门。她穿着半旧的青布衣裙,头上包着块蓝花布巾,挎着个竹篮,里头装着些针线布料。走到巷口时,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在那里。车帘掀起,露出萧琰苍白的脸——他也换了装束,一身粗布长衫,像个赶考的书生,只是那通身的气度怎么也掩不住。
“表兄。”玲珑上了车,在萧琰对面坐下。车厢里光线昏暗,却能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表兄昨夜没睡好?”
“老毛病了,不碍事。”萧琰轻咳两声,从怀中取出个小包裹,“这个给姑娘。里头是干粮和水,还有些应急的药。”他顿了顿,“皇陵路远,咱们得赶两日的路。姑娘若是不适,随时说。”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沿着官道往北去。春日的阳光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来,在车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玲珑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见城外春光正好,道旁杨柳依依,田里已有农人开始春耕。一切都生机勃勃,可她的心却沉甸甸的,装着太多事。
“表兄可去过皇陵?”她轻声问。
“幼时随父皇祭祖去过一次。”萧琰答得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那时母亲还在,她牵着我的手,教我认陵前的石像生。”他顿了顿,“后来……就再没去过了。”
玲珑心中一酸。她想起萧琰说过,母亲是在他八岁那年“病故”的。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在深宫里是如何长大的?那些年他又经历了什么?
“表兄……”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都过去了。”萧琰笑了笑,那笑容苍白却温暖,“如今有姑娘相助,或许……真能为母亲讨回公道。”他看向窗外飞逝的景色,“这条路我走了十年,总算是看到些光亮了。”
车厢里静下来,只听见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玲珑从竹篮里取出针线,开始缝制一个香囊——这是她昨晚就裁好的料子,用的是萧琰喜欢的青色,上头绣几茎兰草。一针一线,缝得格外仔细。
午时,马车在一处茶寮停下歇脚。墨竹扮作车夫,将马牵去饮水。萧琰和玲珑在茶寮里坐下,要了两碗粗茶、几个馒头。茶寮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赶路的行商在闲聊。
“听说了么?皇陵那边前些日子死了个老太监。”邻桌一个胖商人压低声音道,“说是暴病,可那死状……啧啧,蹊跷得很。”
玲珑心头一跳,与萧琰对视一眼。两人都不动声色,只低头喝茶。又听另一个瘦子接话:“皇陵那地方,阴气重,死个把人不稀奇。不过我听说,那老太监死前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胖商人问。
“那我哪知道。”瘦子摇摇头,“反正内务府派人去查了,什么都没找着。”他喝了口茶,“要我说啊,那些阉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活该。”
玲珑握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萧琰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冷静。两人匆匆吃完馒头,便重新上了马车。
车厢里,玲珑终于忍不住:“表兄,他们说的……”
“冯保。”萧琰脸色沉了下来,“看来咱们来晚了。”他闭了闭眼,“周显果然动手了。”
“那、那咱们还去么?”玲珑声音发紧。
“去。”萧琰睁开眼,眼中闪着寒光,“就算人死了,也该留下些什么。冯保那种人,不会不留后手。”他看向玲珑,“况且……咱们既然来了,总要亲眼看看。”
马车继续前行。午后,天色忽然阴沉下来,乌云从北边滚滚而来。不过半个时辰,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车顶上。官道很快变得泥泞不堪,马车陷进泥坑里,怎么都拉不出来。
“公子,姑娘,得找个地方避雨了。”墨竹在外头道,“前头不远好像有个村子。”
萧琰掀开车帘看了看,雨幕里果然隐约可见几处屋舍。“去吧。”他重新坐好,对玲珑道,“委屈姑娘了。”
马车艰难地驶进村子,在一处看起来还算齐整的院落前停下。墨竹上前叩门,好一会儿才有个老妇人来开门。她警惕地打量了一番,见是几个赶路人,这才侧身让了进去。
“多谢老人家。”玲珑福身行礼,“我们赶路遇雨,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妇人见玲珑说话有礼,神色缓和了些:“进来吧。屋里窄,你们别嫌弃。”她引着三人进了堂屋,又端来热水,“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这雨怕是要下一夜呢。”
堂屋里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几串红辣椒,灶台上炖着锅,香气袅袅。不多时,一个老丈从里屋出来,见有客人,客气地招呼坐下。玲珑从竹篮里取出包糖,递给老妇人:“一点心意,给您添麻烦了。”
老妇人推辞不过,收了糖,脸上露出笑容:“姑娘太客气了。我去给你们收拾间屋子,虽简陋,好歹能避雨。”她顿了顿,“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北边探亲。”玲珑答得自然,“我表哥身子弱,走不快,没想到遇上大雨。”
老丈看了眼萧琰,见他面色苍白,不由关切道:“这位公子气色是不太好。我屋里还有些老姜,待会儿熬碗姜汤给公子驱驱寒。”
萧琰道了谢。玲珑则起身去了灶间,见老妇人正在做饭,便挽起袖子帮忙。她自幼在江南长大,虽后来家境优渥,可小时候也是跟着母亲学过灶上活的。不多时,几个家常菜就上了桌——清炒野菜、蒸蛋羹、玉米饼子,还有一锅热腾腾的萝卜汤。
“姑娘好手艺!”老妇人赞道,“这蛋羹蒸得真嫩。”
玲珑笑着给二老夹菜。一顿饭下来,两位老人已把她当自家晚辈看待,话也多了起来。老丈姓陈,原是这村里的里正,如今老了,儿子在城里做小买卖,老两口守着几亩田过日子。
“陈伯,方才听您说,您儿子在城里做买卖?”玲珑状似随意地问,“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
“开了间杂货铺,勉强糊口罢了。”陈伯叹了口气,“前些日子还说,城里生意难做,那些大铺子压价压得厉害。”他摇摇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斗得过那些有权有势的。”
玲珑心中一动,又聊了几句,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皇陵上。陈伯果然知道些情况:“皇陵啊……离这儿还有三十里。那边看守的兵爷时常来村里采买,我见过几回。”他顿了顿,“不过前些日子,听说死了个老太监。那些兵爷来买酒,喝多了说的。”
“哦?怎么死的?”玲珑问。
“说是暴病。”陈伯压低声音,“可我听那意思……不像。”他看了眼门外,雨声哗哗,才继续道,“那老太监在皇陵待了十年,身子骨一直硬朗。突然就没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玲珑与萧琰交换了个眼神。萧琰轻咳一声,问道:“老丈可知道,那老太监生前……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伯想了想:“特别之处说不上。不过他好像识文断字,常托人来村里买纸笔。”他摇摇头,“一个阉人,买纸笔做什么?真是怪事。”
这话让玲珑心头一跳。冯保识字!那他很可能留下了什么!她强压住激动,又问:“那他死后,可有人来收拾遗物?”
“内务府来了人,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陈伯道,“不过听说什么都没找着。”他笑了笑,“要我说啊,那些阉人最会藏东西。真要藏起来,哪那么容易找着?”
雨渐渐小了,夜色也深了。老妇人收拾出一间厢房,虽然窄小,却干净暖和。玲珑让萧琰睡炕上,自己则在炕边搭了个地铺。萧琰不肯,两人推让了半天,最后玲珑拗不过他,只得睡了炕。
夜里,雨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玲珑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她听着身侧萧琰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病弱的少年,为了查清母亲死因,为了帮她,竟肯这般奔波劳碌……
“姑娘还没睡?”黑暗中,萧琰忽然轻声问。
“表兄不也没睡?”玲珑转过身,透过黑暗看向他模糊的轮廓,“表兄可是在担心明日的事?”
“嗯。”萧琰顿了顿,“冯保死了,线索断了。明日去皇陵,怕是凶多吉少。”他声音低了下去,“姑娘……其实不必陪我涉险。”
“表兄说这话就见外了。”玲珑轻声道,“这本就是玲珑的事,表兄肯相助,玲珑感激不尽。”她顿了顿,“况且,咱们既然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冯保虽死,可陈伯说了,他藏了东西。只要东西还在,就有希望。”
萧琰沉默良久,才道:“姑娘说得对。”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一路,让姑娘受苦了。”
“不苦。”玲珑笑了笑,“比起爹爹受的冤屈,这点苦算什么?”她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个绣好的香囊,“这个给表兄。里头放了安神的香料,表兄夜里睡不好时,可以放在枕边。”
萧琰接过香囊,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黑暗中,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光。“多谢姑娘。”他将香囊贴在胸口,声音轻柔,“我会好好收着。”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才渐渐睡去。窗外雨声淅沥,像是为这漫漫长夜奏着安眠曲。
次日清晨,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玲珑起身时,老妇人已经熬好了粥。三人用过早饭,玲珑又留了些银钱,这才告辞上路。陈伯送到村口,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木牌:“这个你们带着。皇陵那边有个看守叫陈四,是我本家侄子。若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
玲珑接过木牌,见上头刻着个“陈”字,心中感激不尽:“多谢陈伯。”
马车重新上路,路面泥泞,走得比昨日更慢。午时过后,终于远远看见了皇陵的影子——那是一片连绵的山峦,山脚下屋舍俨然,隐约能看见巡逻的士兵。
“到了。”萧琰轻声道。他脸色比昨日更苍白些,却强撑着坐直身子。玲珑从包袱里取出药瓶,倒出颗药丸递过去:“表兄先服药。”
萧琰接过服下,闭目养了会儿神,脸色才好了些。马车在皇陵外围停下,墨竹上前与守门的士兵交涉。不多时,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匆匆赶来,见了陈伯给的木牌,神色缓和下来:“原来是陈叔介绍的。几位有什么事?”
玲珑上前,福身道:“陈大哥,我们是来寻人的。听说这儿有位冯公公,不知可否引见?”
陈四脸色一变,打量了三人几眼,压低声音:“你们来晚了。冯公公……半个月前没了。”
“没了?”玲珑故作惊讶,“怎么没的?”
“说是突发心疾。”陈四眼神闪烁,“不过……”他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继续道,“冯公公死得蹊跷。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人就凉了。”他顿了顿,“而且他屋里……被人翻过。”
玲珑心头一沉。果然如此!她稳住心神,又问:“那冯公公的遗物……”
“都被内务府收走了。”陈四摇头,“不过……”他欲言又止。玲珑会意,从袖中取出块碎银悄悄塞过去。陈四掂了掂,这才低声道:“冯公公生前常去后山一个山洞,说是在那儿清修。他死后,我们去找过,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山洞在哪儿?”萧琰忽然开口。
陈四指了个方向:“从这儿往西走二里地,有棵老松树,树下就是。”他顿了顿,“不过我劝你们别去。那边……不干净。”他说完,匆匆走了,像是怕惹上麻烦。
玲珑与萧琰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三人装作要离开的样子,驾车绕到皇陵西侧,果然看见棵枝繁叶茂的老松树。树下杂草丛生,隐约能看见个洞口。
“姑娘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墨竹道。
“一起去。”玲珑坚持,“多个人多个照应。”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通过。墨竹打头,萧琰居中,玲珑殿后。洞里漆黑一片,墨竹点燃火折子,才看清里头的情形——这是个天然石洞,不大,却很深。洞壁湿滑,地上散落着些枯枝败叶。
三人往里走了约莫十丈,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是个稍大的石室,石壁上刻着些模糊的字迹。玲珑举着火折子细看,见是些人名和数字,像是账目。而在石室角落,有个石台,台上放着一本册子,已经积了层灰。
“找到了!”玲珑心中一喜,正要上前,萧琰忽然拉住她:“等等。”他示意墨竹仔细检查。墨竹用剑鞘拨了拨四周,确定没有机关,这才小心地拿起册子。
那是一本账册,封皮已经破损,里头纸张泛黄,墨迹也有些模糊。玲珑就着火光翻开,见上头记录着一笔笔汇款,时间从十年前开始,到今年正月为止。而收款人的名字,赫然是“汇通钱庄”!
“这是……”她声音发颤。
“冯保留的后手。”萧琰接过账册细看,眼中寒光闪烁,“他记下了每一笔赃款的去向。周显、赵永昌、李德海……一个都没落下。”
玲珑翻到最后几页,见上头记着几笔特殊的款项,收款人处只写了“宫中”二字,数额却大得惊人。“这是……”她看向萧琰。
“李淑妃。”萧琰合上册子,声音冷得像冰,“母亲当年查到的,就是这个。”
三人正要离开,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墨竹立刻吹灭火折子,拉着二人躲到石壁后。不多时,几个人举着火把进来,在石室里转了一圈。
“妈的,什么也没有!”一个粗嗓门骂道,“那老阉狗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
“再找找。”另一个声音道,“周大人说了,一定要找到那本账册。不然……咱们都得掉脑袋!”
玲珑屏住呼吸,听见那几人在石室里翻找。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以为要被发现时,洞外忽然传来喊声:“头儿!有情况!东边来了队人马!”
那几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墨竹等脚步声远去,才低声道:“是内务府的人。他们也在找账册。”
“看来咱们来对了。”萧琰将账册贴身藏好,“走,从另一边出去。”
墨竹在前头探路,领着二人从石室另一个出口钻出去。那是个极窄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三人艰难地爬出来时,已是在半山腰了。回头望去,皇陵在暮色中显得阴森森的,像是张着大口的巨兽。
“快走。”萧琰喘着气,“他们发现东西不见了,一定会搜山。”
三人沿着山路往下跑,刚跑到山脚,就听见身后传来吆喝声。墨竹吹了声口哨,那辆青布马车从树林里驶出来。三人上了车,马车立刻疾驰而去。
夜色渐浓,马车在官道上飞奔。玲珑回头望去,皇陵的灯火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中。她摸着怀中那本账册,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线索找到了,可冯保死了,这条路……似乎更难走了。
“姑娘。”萧琰忽然开口,声音虚弱,“回到京城后,这账册……先不要声张。”
玲珑转头,见他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吓了一跳:“表兄你怎么了?”
“旧疾犯了……”萧琰话未说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竟咳出一口血!玲珑大惊,忙扶住他:“墨竹!快!找大夫!”
马车在夜色中飞驰,奔向未知的前路。而皇陵那边,搜查的火把连成一片,像是要把整座山都翻过来。
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