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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篮球，和她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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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陆星野，初一那年的记忆像是蒙着一层毛玻璃。
记得那时的教室在三楼，我能在早读铃响前的最后三十秒从校门口冲刺上楼，书包在背后甩成一道抛物线，刚好在班主任踏进教室的前一秒把自己塞进座位。喘气声大得隔壁组都能听见，前座的死党李浩然头也不回地往后递纸巾：“陆星野，你又睡过头了？”
“昨晚看球赛，”我接过纸，抹了把额头的汗，“火箭对湖人，最后三分钟绝杀——”
“作业抄不抄？”他打断我的赛事转播。
“抄！”
记忆不是不清晰，只是太标准了——标准的男生成长模板。早上踩着铃声冲进教室，数学课在课本空白处画NBA球星，下午最后一节课心早就飞到了篮球场。班主任说我“聪明但不用在正道上”，我妈说我是“多动症晚期患者”。我觉得他们都说得对。
这就是我初一生活的缩影：奔跑、汗水、没写完的作业，和永远在进行的球赛。我的世界由三个部分组成：篮球场、教室后排，以及从家到学校那条种满梧桐树的路。简单，明亮，吵闹，像永远调到最大音量的随身听。
而初一唯一值得记一笔的，是我长高了八厘米。站在镜子前，我能看见锁骨和开始成型的肩线。这让我在篮球场上更有底气去冲撞，也让我爸终于不再拍着我脑袋说“小矮子”。
教室对我来说，像是个中场休息区。知识是教练手里枯燥的战术板，而窗外那块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塑胶场地，才是真正的赛场。我的战场。我和几个同样坐不住的兄弟，用最快的速度消化掉那些必须记住的公式和课文，然后像终于挣脱了引线的风筝，一头扎进球场。运球，过人，起跳，投篮——篮筐下的每一次命中，都远比卷子上的红勾更让我血液沸腾。我们把青春期过剩的精力，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片方寸之地，直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班里女生？
哦，她们大概分两种：一种是聚在一起，讨论明星、电视剧和谁穿了新衣服，声音像一群兴奋的麻雀；另一种则永远皱着眉头，对着永远写不完的作业本唉声叹气。我觉得她们活在另一个频道，一个我不太理解、也懒得切换过去的频道。盛知秋呢？她好像哪一类都不是。她安静得像教室后排一幅不起眼的静物画。名字有点特别，但人也只是……很安静。我们同班，但说过的话，大概仅限于“交一下语文作业”或者“让一下，过道”。
然后就是初二。
初二那年初秋，一个周四的下午。那天篮筐对我们格外友善，手感热得发烫。一场酣畅淋漓的斗牛打到最后，几乎成了我和死党李浩然的个人秀。我一个假动作晃开他，从三分线外起跳，身体在空中短暂地舒展——那感觉棒极了，像是能摆脱地心引力——球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完美。
“靠！陆星野你今天吃错药了？”李浩然喘着粗气，叉着腰笑骂。
“是你们太菜！”我抹了把下巴上的汗，心里那点少年人的得意，跟汗水一样，在夕阳下亮晶晶的：“菜就多练！”
大家说笑着解散，我一个人抱着球往回走，打算去图书馆旁边的水龙头冲把脸，顺便穿过图书馆一楼那条安静的走廊抄个近路去校门。走廊很静，只有我的球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还有篮球在指尖懒散旋转的“吱呀”声。
图书馆里人不多。周末下午，留下来的要么是真爱看书，要么是作业没写完在赶工。我晃到杂志区，想找本体育周刊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最靠里的那张桌子。
盛知秋坐在那里。
这本身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她的样子：左手托着腮，右手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写着写着，肩膀开始轻微地抖动。她在憋笑。
我停下了脚步，指尖的篮球也静止了。
不是那种听到笑话时咧开嘴的笑，也不是女生们八卦时那种叽叽喳喳的笑。那是一种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从内而外漾开的笑意。先是从眼底漫上来，点亮了整个眸子，然后唇角无法控制地向上弯起，最后连小巧的鼻翼都轻轻翕动了一下。午后温暖的光线透过玻璃，恰好笼罩着她，给她低头时滑落颊边的碎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似乎被自己刚刚写下的什么东西彻底取悦了，肩膀抖动的幅度大了些，甚至抬起一只手，轻轻掩了一下嘴，但那笑意还是从她微弯的眼角，从她整个放松的、发着光的侧影里，满溢出来。
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刚才球场上的喧哗、投篮命中的亢奋、汗水黏腻的感觉，甚至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在那一瞬间退得很远，很远。我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被阳光和无声的欢笑笼罩的女孩，以及她笔下那个我不知道、却显然让她快乐无比的世界。
她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不是安静的背景板，也不是抱怨作业的愁容。她有一座我从未知晓、繁花盛开的花园，而她刚刚在里面，摘到了一朵让自己开心不已的花。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运动，是因为一种陌生的、静谧的冲击。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窗外走廊上的我。她的整个世界，都在那本厚厚的笔记本里。
我抱着篮球，在走廊的阴影里站了好几秒，直到她渐渐收敛了笑容，重新低下头，握紧笔，继续沉浸到她的书写中。我才像回过神一样，轻轻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的胳膊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点发僵。
我没有进去，也没有弄出任何声响。只是悄悄转身，抱着我的篮球，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了。脚步很轻，好像怕惊扰了那个玻璃窗里的、发光的小世界。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的篮球不再旋转，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臂弯里。
回教室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画面：夕阳，图书馆，低头写字的女孩，和她为自己创造的世界发出的、轻盈的笑声。
经过布告栏时，月考成绩表刚刚贴出来。我习惯性地找自己的名字——不出所料，在理科那一栏的中下游徘徊。视线往上扫时，我看到了盛知秋的名字。
语文：117
数学：95
英语：105
物理：88
总分：405
班级排名：24
不算拔尖，甚至有点危险——我们班总共四十八个人。但她语文分数不错，我想起她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不过我知道那些让盛知秋在图书馆笑出声的的东西，比这张成绩单上的任何数字，都重要得多。
走出校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我抱着篮球，第一次没去想明天和谁约球，后天怎么练三步上篮。
我想起刚才在图书馆窗外，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敲了敲玻璃窗，问她：“你在写什么这么好笑？”
但最终我没有。
有些门一旦敲开，就再也关不上了。而有些秘密，远远看着它发光，或许比闯入其中更好。
只是从那天起，教室第三排靠窗的那个位置，在我眼里不再只是一幅静物画。
那里坐着一个盛知秋。
一个会在图书馆为自己写的故事笑出声的、成绩中等、左边脸颊有个浅酒窝的盛知秋。
我的初二，在那个橘子汽水般的夕阳里，悄悄拐了个弯。
（第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