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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裂缝中的节律(上) ...

  •   寒假像一泊温水,缓慢地将卿竹阮从期末紧绷的弓弦上浸泡下来。家里暖气很足,饭菜是熟悉的味道,父母对她成绩单上中游的排名没有过多苛责,只是叮嘱她注意劳逸结合。一切是熟悉的、安全的、带着家庭特有琐碎温暖的质地。
      她试图让自己沉浸其中。帮忙做家务,陪妈妈逛超市,和难得早下班的爸爸看几集无聊的电视剧,在家族微信群里抢红包、发憨笑的表情包。她让自己笑得比平时大声一点,说话比平时主动一点,试图扮演一个“正常放假回家、心情不错”的高中生。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名为“清霁染”的陨石撞击出的真空,并未被家庭的温暖填满。它依然在那里,沉默地旋转,吸纳着一切声响与光线,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压缩袋被她藏在了衣柜最深处,用几件厚重的旧羽绒服压着,像个被封印的潘多拉魔盒,她不敢轻易触碰。它似乎有质量,拖拽着她的思绪,在每个独处的时刻,将她的注意力从眼前的电视屏幕或手机游戏上悄悄拉开,引向一片未知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和沉默的虚空。
      速写本倒是带回了家。夜深人静时,她会锁上房门,摊开本子,对着台灯继续她的观察练习。家里没有校园里那么多变的风景和人物,她就把视线投向室内:电视屏幕关闭后那层深灰色的、映出模糊客厅倒影的玻璃,那倒影里扭曲变形的家具轮廓像一幅超现实的静物画;水龙头因年久失修而无法拧紧,水滴以固定的、催眠般的节奏落下,在水池不锈钢表面溅开微小涟漪,每一圈涟漪都相互干涉、扩散又湮灭,形成短暂而精确的同心几何;阳台上那几盆被父母疏于照料的绿植,在冬日惨淡天光下,叶片不是健康的卷曲,而是一种干渴的、向中心萎蔫的弧度,叶缘泛着不健康的焦黄,像被火焰轻轻舔舐过。
      她画得比在学校时更慢,更磨人,也更大胆。炭笔在纸上沙沙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像春蚕食叶,又像某种隐秘的、丈量时间流逝的沙漏。有时她会停下来,盯着自己画出的线条发呆,试图用批判的目光去审视:这条线是否太犹豫?那片阴影的过渡是否太生硬?这里对反光的处理,是否有一点点清霁染素描本里那种“精准的偶然”的影子?界限越来越模糊。那个“向下戳刺”的手势和“太小心了”的告诫,已经内化成了她手腕肌肉的记忆,成为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律动;而清霁染素描本里那些关于光影、质感、情绪的敏锐捕捉,则成了她衡量自己画作的隐形标尺,一种更高的、她踮着脚也难以完全触及的审美准则。她感到一种甜蜜的负担,一种被引领又同时被审视的焦灼。
      她开始尝试在画里加入一些文字碎片。不是日记,也不是说明,而是一些随机闪过的、不成句的词语或短句,用极小的、几乎要融入纸面肌理的铅笔字,写在画面角落或线条的缝隙里,像是画面自身生长出的注释,又像是画者来不及诉说的旁白。比如在画那摊水渍涟漪时,在旁边水痕边缘写上“扩散与湮灭——不可逆的熵”;在画枯萎的绿植叶片时,在叶柄断裂处写下“等待抽干——静默的呼救”;在画黄昏时对面楼宇窗户渐次亮起的灯火时,在画面下方的阴影里写上“方格子的温度——抵御庞然夜色”。这些文字像密码,只有她自己能懂,标记着她彼时彼刻,试图用图像抓住却未能完全抓住的、更幽微的感受,或是图像本身触发的、超出视觉范畴的联想。它们让她的速写本不仅仅是一本绘画练习册,更像一本私密的、图文交织的感知档案。
      除夕夜,全家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喧闹的歌舞,刻意煽情的小品,主持人高亢的祝福声浪,屏幕下方不断滚动刷新的拜年弹幕……这一切像一层厚厚的、色彩俗艳的糖衣,喧闹而高效地包裹着除夕固有的、关于时间流逝和家族团圆的复杂内核。卿竹阮跟着家人笑,适时地评论某个节目,吃着茶几上堆成小山的坚果零食,心里却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热闹是他们的,是电视机里精心编排的,是家人间习惯性维持的。而她,仿佛坐在一层透明的、隔音的玻璃罩子里,外面的声光色彩都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像另一个维度的投影。她看着父母被小品逗乐时眼角的细纹,看着他们偶尔交换的、关于节目或亲戚的简短评论,一种混合着爱、愧疚和孤独的复杂情绪缓缓升起——她爱这个家,感激这份安稳,却又无法完全融入此刻的喜庆,因为她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沉默嘱托的病房里,留在了那本厚重的、承载着另一个人全部才华与痛苦的素描本旁。
      当零点钟声敲响,窗外骤然炸开漫天烟花,璀璨的光亮瞬间撕裂夜空,轰鸣声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又迅速凋零成缕缕青烟,在寒冷的夜风中扭曲消散。家人涌到阳台上欢呼拍照,手机屏幕的光和烟花的光交错闪烁。卿竹阮也走了出去,手里下意识地握着小镜子。她没有看天空中那些盛大却短暂的绽放,而是把镜子对准了被烟花映得忽明忽暗的对面楼宇窗户。
      镜子里,烟花的绚烂被切割、压缩、变形,成了一团混乱的、不断爆裂又熄灭的色块,失去了天空中的磅礴,只剩下局促的、癫狂的光影闪烁。反而那些窗户里透出的、稳定的、暖黄色的室内灯光,在镜中被框成一个个规整的小方格,在烟花明灭的间隙,显得更加清晰、恒久、沉默而有力,像黑夜海洋中永不熄灭的航标灯。
      她忽然想起清霁染素描本里一幅未完成的小画:画面中央是爆炸般的、五颜六色的颜料泼洒,浓烈得几乎要滴出画纸,但在画纸的四个边缘,用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铅笔线,极其克制地勾勒着一圈安静闭合的方形——像是窗户,又像是画框本身,将中央的喧嚣牢牢框住,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
      那一瞬间,她似乎触摸到了一点清霁染当时可能的心境:置身于外在的喧嚣(或内心的剧烈风暴)中央,却固执地、几乎是本能地保留着一圈审视的、安静的、属于“观看者”和“创造者”的边界。那边界不是冰冷的隔绝,而是为了容纳,为了在剧烈的、可能自我毁灭的动荡中,依然保有一个可以“看”、可以“框选”、可以赋予混乱以形式的、稳定的支点。那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更是一种艺术家的天赋本能——在情感的漩涡中,依然维持着一部分抽离的、构建秩序的理性。
      假期过半时,一个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低垂的下午,空气沉闷得让人胸口发堵。卿竹阮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转了几圈后,终于还是被衣柜深处那个沉默的引力源捕获。她搬开压着的羽绒服,取出了那个压缩袋。
      不是翻开素描本——那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整块不被干扰的时间——而是先拿起了那个装着竹海照片的画框。照片依旧被简易的木框保护着,那片浓淡有致的、几乎要溢出相纸的翠绿,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散发着一种与窗外阴沉天气格格不入的、近乎嚣张的生命力。她用手指,隔着冰冷的、微微沾染灰尘的玻璃,极轻地、缓慢地抚摸过照片背面那抹独一无二的蓝绿交融的水彩痕迹。指尖传来平滑的触感,但她的神经末梢仿佛能回溯到那个混乱的午后,感受到颜料未干时的湿润,感受到两种颜色在水的作用下被迫交融时的微妙抵抗与最终妥协。那是她们故事的起点,一个意外造就的奇迹,一个“染”的开始,一种不可复制的、命运般的交汇。
      然后,她翻到画框背面,用指甲小心地揭开有些老化的胶带,再次展开了那张对折的、边缘已有些毛糙的素描纸。
      炭笔线条在自然光下显得比在图书馆昏暗角落里更加清晰,也更具冲击力。但这一次,她看得更久,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作画者当时身体的震颤和精神的凝聚。手腕部分的线条并非一条平滑的弧线,而是由许多极短的、微颤的线段衔接而成,清晰地透露出执笔时的虚弱和不稳,那是被疾病侵蚀的□□在抗争;然而,从手腕到指尖,线条的力度却在增加,尤其是暗示指尖下压的那几笔,短促、肯定、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几乎要戳破纸面。那是一种精神超越□□的瞬间爆发,是意志对衰败的激烈反抗。而那个小小的、画在角落的螺旋符号,在她持久的凝视下,也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标记。她仿佛能从中看到一种被无形之力束缚的、不得不向内旋转的能量涡流,一种无法挣脱的、令人窒息的宿命感;但同时,那螺旋中心最浓黑的一点,又像是一个尚未爆发的奇点,暗示着某种向内的坍塌也可能孕育着极端转化的可能——是自我吞噬的终结,还是自我重塑的开始?她无法断定。
      她盯着那只悬浮在纸面上的、凝聚了巨大矛盾的手,看了很久很久。房间里暖气很足,干燥的热风从出风口缓缓吹出,她却感到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正在高速运转、试图解读一切密码的大脑。最后,她几乎是带着一丝敬畏,将素描纸沿着原有的折痕,极其小心地重新折好,仿佛那是一件年代久远的脆弱圣物,然后才将其放回画框背面,用胶带重新固定。她没有去碰那本厚重的、如同清霁染精神世界切片集般的素描本。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再次孤身闯入那个充满灼热才华、深切痛苦、和无数未竟探索的、过于浩瀚而危险的世界。她需要先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更长时间的观察和更扎实的练习,打下更坚实的、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地基。她害怕过早地再次沉浸其中,会被那强大的引力场彻底同化或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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