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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识 ...

  •   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成均匀的薄片,斜斜铺在美术教室的木地板上。空气里有松节油、水彩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属于清霁染本人的冷调香气。她站在画架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孤拔的雪松。
      画布上是一片将成未成的天空——雨后初晴的那种天色,边缘还带着湿漉漉的灰云,中央却要透出清凌凌的蓝,蓝里还得掺进一丝极淡的、阳光将露未露的金。美术老师管这叫“霁色”,说是最难调配的颜色之一,因为它“有情绪,有故事,转瞬即逝,强求不来”。
      清霁染已经求了它三个月。
      调色盘上一片狼藉。群青、钴蓝、钛白、那不勒斯黄……各种颜料挤了又混,混了又弃。她执笔的手很稳,呼吸却一次比一次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可笔尖落在画布上,调出的颜色却总是差一点意思。不是太浑浊,就是太单薄,要么就是亮得扎眼,失了雨后初晴那份含蓄的、湿漉漉的明净。
      她讨厌“差一点”。
      就在笔尖又一次悬停,她凝视那片令人烦躁的蓝灰时,教室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不是正常的推门,是连人带物撞进来的动静。清霁染蹙眉,笔尖一抖,一滴过饱和的钴蓝“啪”地滴落在画布下方,污了一片她精心晕染的远山轮廓。
      她没回头,但周身的气压骤然低了。
      来人显然没注意到教室里有人,或者说,自顾不暇。一阵手忙脚乱的窸窣声,伴随着女孩子清润但焦急的“啊呀”,紧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散落了。
      清霁染终于转过头。
      时间像是被那“哗啦”声劈开了一道缝。无数张泛黄或黑白的旧照片,从门口那个狼狈的身影怀中飞散出来,如同被惊起的、带着时光尘埃的鸽子群,扑簌簌在空中打着旋,又悠悠扬扬地飘落。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些照片上模糊的风景、陌生的人脸、定格的笑靥。
      而在这片混乱的、慢镜头般的落雪中央,那个造成一切的“元凶”,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跪坐在地板上。她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空了的硬纸盒,校服衬衫的领口被扯得微歪,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她似乎摔懵了,微微张着嘴,仰着脸,目光有些呆滞地追随着那些仍在飘落的照片。
      然后,如同命运最精准的恶作剧——其中一张尺寸稍大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风景照,乘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穿堂风,轻盈地、翩跹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不偏不倚。
      “啪。”
      它正面朝上,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清霁染画布中央——那片她求之不得、恨之不能的“霁色”天空上。
      照片上,是漫山遍野的、青翠欲滴的竹林。晨光或暮色从竹叶的缝隙间筛落,洒下斑驳陆离的金绿光点,林间似乎还氤氲着未散的雾气,绿得深沉,绿得澎湃,绿得……生机勃勃到近乎嚣张。
      而她苦寻的、脆弱的、尚未诞生的“霁色”,被这片强势的、饱满的绿,彻底覆盖、吞噬、玷污了。
      美术教室里死寂了三秒。
      只有尘埃和最后几张照片落地的轻响。
      清霁染缓缓地、缓缓地放下画笔。笔杆与调色盘边缘相触,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转过身,面向门口那个仍处于呆滞状态的“肇事者”。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涌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过于明亮的轮廓光,反而让她的面容隐在了暗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眸子,隔着飞舞的尘埃,清凌凌地望过来,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的霁色,”她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冻住空气的清冽,“没了。”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似乎被这句话唤回了神智。她眨了眨眼,目光终于聚焦,先是看清了清霁染隐在逆光中冰冷的脸,然后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了画布上——落在了那张覆盖在“天空”上的竹海照片上。
      “对、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膝盖却磕了一下,又“嘶”了一声跌回去,脸迅速涨红了,不知是窘迫还是疼痛,“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来送摄影社的老照片归档,门有点涩,我没站稳……”
      清霁染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又看看画布。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在看一件打碎了她珍贵藏品的……事故现场。
      少女在她的目光下越发无措,几乎要缩成一团。她下意识地又去看那张“罪证”照片,看着照片上生机盎然的竹海,看着竹海边缘,那些因为照片覆压而微微晕染开来的、未干的蓝色水彩——清霁染之前调出的、不满意的颜色,正顺着照片的纤维纹理,丝丝缕缕地渗入那片翠绿之中。
      一种奇异的交融发生了。
      冰冷的、未完成的蓝,碰上了温润的、饱满的绿。水彩的湿润让照片的色彩更加浓郁生动,而照片的质感又赋予那抹蓝色一种奇异的、类似光晕的层次感。蓝色不再孤零零地悬浮,它被绿色托着、染着、拥抱着,边缘模糊,相互渗透,竟在交界处,氤氲出一种极其微妙的、灰蓝中透着青金、湿润又明亮的色泽。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现有颜料名称形容的颜色。它像被雨水洗过一整夜、然后在破晓时分被第一缕阳光吻到的竹叶尖端;像深山古潭,潭底沉着千年绿苔,水面却倒映着刚刚放晴的、尚有流云飘过的天空。
      少女看得有些出神,几乎忘了当下的窘境。某种纯粹属于直觉的、对色彩和画面的敏感,压过了她的慌乱。她忘记了道歉,忘记了爬起来,只是微微歪着头,望着那片意外造就的交界处,轻声地、近乎梦呓般地开口:
      “可是……”
      清霁染眉梢微动。
      少女抬起眼,目光穿过尘埃和阳光,第一次真正对上了清霁染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不是清霁染那种清冷的亮,而是温润的、带着好奇和一点懵懂的天真。
      “可是,”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清霁染的耳朵,“我的竹海……染上你的颜色之后……”
      她伸出手,隔空指了指画布上那片蓝绿交融的奇迹。
      “好像才是真正的……天空放晴的样子诶。”
      “……”
      清霁染所有凝结在舌尖的冰冷话语,所有关于“破坏”、“赔偿”、“规矩”的念头,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带着不确定探询语气的话,击得粉碎。
      她猛地转回头,再次看向自己的画布。
      这一次,她没有看那片被覆盖的失败天空,也没有看那“肇事”的竹海照片。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了那片意外形成的、蓝与绿交织渗透的边缘地带。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征兆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了整整三个月的、关于色彩和感受的关窍,被这句无心之言,“噗”地一声,捅开了。
      不是单纯的蓝,也不是纯粹的绿。是蓝被绿意浸染,是绿被天光穿透。是潮湿的、氤氲的、带着植物呼吸和水汽的……霁色。
      她求了三个月而不得的,原来不是一种孤立的颜色。
      是一种关系。是天空与大地、雨露与草木、光与影、冷与暖……相遇瞬间,碰撞出的那一道转瞬即逝的虹。
      她一直试图在调色盘上创造天空,却忘了,霁色之所以为霁色,是因为它下方,总得有一片被雨打湿、亟待阳光的万物。
      比如,一片竹海。
      比如……竹海的主人。
      时间再次流淌起来。尘埃落定,照片静静地躺了满地。阳光推移,照亮了清霁染半边侧脸,也照亮了她微微收缩的瞳孔,和抿得发白的唇线。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清霁染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了那片交融的色彩,捏住了照片的一角,将它从尚未干透的画布上揭了下来。
      画布上留下了一片淡淡的、带着纤维纹理的湿痕,以及边缘那圈已然改变、无可复制的蓝绿色交融带。照片背面则沾上了一些未干的水彩,竹海的边缘染上了些许天空的蓝。
      她将照片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重新拿起画笔。这一次,她没有看任何参考,没有调色盘上犹豫的混合。她只是蘸取了少许清水,调和了那抹意外得到的、蓝绿交织的颜料,笔尖悬在画布那片狼藉的上方,顿了顿。
      然后,落下。
      不是覆盖,不是修改。是顺着那片意外留下的湿痕和色彩感觉,延伸,渲染,铺陈。
      笔尖所到之处,灰败的天空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清透的蓝有了根基,温润的绿有了仰望,那抹苦苦寻觅的、含蓄的金色光泽,不再需要刻意添加,它自然而然地从蓝与绿的交界处,从笔触的肌理中,渗透出来。
      她画得极快,又极稳。仿佛三个月的瓶颈从未存在,仿佛这一笔一画早已在她心中演练了千万遍,只等一个契机,一个启示,一把钥匙。
      钥匙此刻正坐在地板上,揉着磕疼的膝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的照片,又看看那幅正在魔法般重生的画,脸上混合着茫然、惊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某种专注之美所吸引的怔忡。
      当最后一笔落下,清霁染放下画笔,后退一步。
      一片全新的“天空”出现在画布上。它依然有着雨后初晴的湿润和清新,但不再脆弱单薄。它广阔、澄净,却又无比厚重,因为你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片天空之下,必然存在着广袤的、被雨水充分滋润的、正在蒸腾着勃勃生机的土地与生命。
      那抹颜色,活了。
      清霁染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她的目光越过满地照片,落在那个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拍打着校服裙上灰尘的少女身上。
      少女察觉到她的视线,动作一顿,有些紧张地站直了,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对、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小了很多,“还有……谢谢?”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谢。
      清霁染没有回应她的道歉或道谢。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张背面染了水彩的竹海照片,仔细看了看。照片右下角,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个名字和日期:卿竹阮,摄于去年春。
      “卿竹阮。”清霁染念出这个名字,发音清晰。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少女脸上,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彻底对应起来。
      “是、是我。”卿竹阮下意识地应道,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我是今天刚转学过来的,老师让我把这些摄影社的老照片送到美术教室归档……”
      “这张照片,”清霁染打断她,晃了晃手中的照片,“我没收了。”
      “啊?”
      “还有,”清霁染将照片放在自己画架旁的储物架上,动作自然得像它原本就属于那里,“从明天开始,每天放学后,来这里。”
      卿竹阮彻底懵了:“……来这里?做什么?”
      清霁染已经转回身,开始整理自己散乱的工具,用一块湿布小心擦拭画架边缘溅到的颜料。她的侧脸线条在午后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淡。
      “在我调出那种颜色之前,”她背对着卿竹阮,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得负责。”
      卿竹阮眨了眨眼:“负……责?调出……哪种颜色?”
      清霁染终于停下动作,微微偏过头,余光扫过画布上那片刚刚获得新生的天空,又扫过卿竹阮茫然的脸。
      “你刚才,命名的颜色。”
      卿竹阮:“……”她命名了什么颜色?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清霁染却不再解释。她将湿布叠好,走到教室角落的水槽边洗手,水声哗哗。洗得很仔细,从指尖到指缝,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卿竹阮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的照片,又看看那个清冷挺拔、仿佛自带结界的身影,脑子像一团缠乱了的毛线。她该先捡照片,还是该继续追问?这算是……惩罚吗?还是别的什么?
      “随叫随到。”
      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清霁染已经关上了水龙头,用一张干净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她侧身,最后看了卿竹阮一眼。
      “明天见,卿竹阮同学。”
      门被拉开,午后的光线和走廊里隐约的嘈杂声涌进来。她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将那幅已然不同的画,满地的旧时光,和一个彻底懵掉的转学生,留在了寂静的美术教室里。
      卿竹阮站在原地,半晌,才慢吞吞地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捡拾那些散落的照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相纸,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幅画。
      画布上,那片天空静静地看着她。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才那句没过脑子的话——“好像才是真正的天空放晴的样子”。
      脸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
      而已经走在走廊里的清霁染,脚步平稳,面容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纸巾的手指,微微用力到有些发白。
      还有,无人看见的、校服衬衫领口之下,耳尖上一片挥之不去的、陌生的、滚烫的红。
      像被谁,用最柔软的笔刷,蘸着最明艳的颜料,轻轻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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