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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反向的潮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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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尊蜷缩的陶俑和那袋来历不明的泥土枯叶,被卿竹阮用原来包裹它们的旧报纸重新仔细包好,连同那个深褐色的硬纸盒,一起放进了衣柜最深处,和那个压缩袋并排。它们不像《回响》那样可以被卷起,它们占据着笨拙的物理空间,坚硬,沉默,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感和某种……不祥的具象性。
她没有再打开看。不需要。陶俑那弓起的脊背、深埋的脸、以及指腹深陷的指纹痕迹,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视网膜和脑海深处。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在课堂上某个走神的瞬间,那个蜷缩的、防御的姿态就会清晰地浮现,带着泥土烧制后的微凉触感和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遥远病房或未知之地的陌生气息。
这份突如其来的、过于沉重的“馈赠”,并未打断她生活的表层节奏。期中考试后,新的课程单元接踵而至,各科老师都在强调高二下学期的关键性。谢淮安开始更频繁地刷题,偶尔抱怨未来选择的压力。校园里的花季渐近尾声,绿意更加浓郁深沉,蝉鸣开始在午后试音,宣告着夏天正在逼近。
卿竹阮依然上课,记笔记,参加活动,和同学进行必要的交流。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内在的某些部分,似乎因为那尊陶俑的出现,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或者说,凝固。
她对“观看”的练习进入了一种更内省、更近乎冥想的状态。她不再热衷于捕捉外界瞬息万变的光影和动态,而是开始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凝视某个极其简单、甚至静止的物体——比如桌面木纹的肌理,墙上一小块斑驳的阴影,自己掌心的纹路,或者水杯里静止的水面。她不再急于将其画下来,而是让目光长时间驻留,试图穿透物体的表象,去“看”它的物质构成,它的存在本身,它所经历的微小时间痕迹,以及它与周围空间、光线、空气形成的无法言说的关系场。
这种凝视常常一无所获,视线会模糊,思绪会飘散,甚至感到昏昏欲睡。但她坚持这么做。仿佛这种纯粹的、不加判断的“看”,是一种必要的净化仪式,用来平衡那尊陶俑所带来的、过于浓烈和沉重的象征性冲击。她需要在绝对的静观中,找回内心的某种稳定与空旷。
速写本上的内容也随之变化。大幅的、充满动态和细节的画面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极其简洁的、近乎符号化的记录。有时只是一根孤独的、微微弯曲的线条,占据着整页纸的中央;有时是几个疏离的点,分布在纸面不同的角落;有时是用炭笔反复涂抹出的、一小片均匀的灰色区域,边缘模糊,像是某种情绪的底色。这些“画”几乎不表达任何具体内容,更像是她内在状态的抽象心电图,记录着她凝视时的精神波动,或是对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感”的徒劳捕捉。
她开始更多地在画面中使用留白。大面积的空白纸张,只在边缘或角落,留下一点点极淡的、几乎要消失的痕迹。她发现,空白本身拥有强大的力量,它能容纳想象,能制造悬念,能凸显那一点点痕迹的珍贵与脆弱。这或许是她从“纯白画布”的噩梦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不是恐惧空白,而是学会在空白中,谨慎地、敬畏地放置真正有意义的东西。那尊蜷缩的陶俑,不也正是被巨大的、无形的空白(病痛、隔离、未知)所包围,才显得如此孤绝而触目惊心吗?
那面小镜子现在多了一个新的、有些古怪的用途:她将它放在窗台上,镜面朝外,然后自己坐在室内,长时间地观察镜中那片被框住的、不断变化却又被凝固的户外景象——一角天空,几片树叶,飞鸟掠过的残影。这就像她为自己设置的一个“观察哨”,透过这个固定的、有限的孔洞,去窥视外部世界的无限流动。这种“有限中的无限”悖论,让她着迷。它似乎隐喻着某种普遍的生存状态:每个人都透过自己有限的感官和认知“镜片”,去理解无限复杂的世界。清霁染的“镜片”,现在被病痛严重地扭曲和缩小了,而她,正在练习如何透过自己的镜片,去看,去理解,包括理解那被扭曲的“镜片”之后的世界。
五月中旬,天气彻底热了起来。午后的教室闷热难当,头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噪音,搅动着凝滞的空气。下午第一节是物理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磁感应的原理,声音在闷热中显得遥远而催眠。
卿竹阮努力集中精神,但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操场上空无一人,塑胶跑道在烈日下蒸腾出微微扭曲的热浪。
就在她试图把注意力拉回黑板上的公式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班主任王老师出现在门口,脸色异常凝重,甚至有些苍白。他示意物理老师暂停一下,然后目光在教室里扫视,最终,定定地落在了卿竹阮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混杂着深切的同情、一种公事公办的沉重,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尴尬。
“卿竹阮同学,”王老师的声音不高,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你出来一下。”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物理老师也停下了粉笔,有些疑惑地看着班主任,又看看卿竹阮。
卿竹阮的心脏,在那一刹那,似乎停止了跳动。血液倒流,四肢冰凉。一种冰冷而确凿的预感,像一条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喉咙。不是因为班主任的严肃,而是因为他眼神里那种过于明显的、对待“不幸者家属”般的、小心翼翼的同情。
她僵硬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同桌惊讶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她没有回应,也无力回应,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在几十道目光无声的注视下,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拽着千斤镣铐。
走廊里光线充足,甚至有些晃眼。但卿竹阮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王老师关上门,隔绝了教室里所有的视线和声音。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办公室隐约传来的电话铃声。
王老师转过身,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他搓了搓手,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卿竹阮,”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斟酌,“刚才……学校接到了从北京打来的电话。是关于……高三的清霁染同学。”
卿竹阮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站立,没有滑倒在地。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班主任,眼神空洞,没有询问,也没有催促,只是等待着那个早已预料、却依然无法承受的判决。
王老师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的病情……最近几天突然恶化。”王老师的声音干涩,“医院方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病危通知书。
五个字,像五把冰冷的凿子,狠狠钉进卿竹阮的耳膜,然后顺着神经,一路凿进大脑,凿进心脏,凿进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这五个字在她颅内反复轰鸣、回响,震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情况非常不乐观。她的家人希望……学校方面能有一些心理准备,也通知一下曾经和她关系比较近的老师和同学。”王老师继续说着,语气是那种公文的、不带感情的沉重,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悲悯,暴露了这只是职业性的外壳,“我知道……你和她有过一些接触。所以……”
所以,通知你。让你“心理准备”。
卿竹阮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惊呼,甚至连呼吸都似乎变得极其微弱。她只是看着班主任一张一合的嘴,看着窗外那片被热浪扭曲的、刺眼的白光。
病危通知书。
不是死亡。但那是比死亡更漫长、更折磨人的凌迟预告。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是将所有渺茫的希望,彻底碾碎成粉末,然后让你眼睁睁看着那粉末在风中消散的、最残酷的程序。
清霁染……正在那个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里,在冰冷的仪器和浓烈的药水之间,独自面对那个“不乐观”的判决。而她,在这里,在明亮得虚假的走廊里,被一个带着同情眼神的老师,告知需要“心理准备”。
多么荒谬,多么无力,多么……绝望。
王老师见她毫无反应,以为她吓傻了,语气放软了一些:“你别太……难受。医院还在全力抢救,也许……还有转机。你……先回教室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卿竹阮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木偶。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看班主任,也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推开了教室的门。
门内的喧嚣和闷热扑面而来。物理老师已经重新开始讲课,大部分同学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黑板,只有少数几个好奇的目光还瞥向她。她低着头,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低声问:“怎么了?老班找你啥事?”
卿竹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拿起笔,摊开物理笔记本,视线落在空白处。笔尖悬着,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吊扇依旧嗡嗡作响。
世界一切如常。
只是,在她的世界里,一道最终的闸门,正在她看不见的远方,伴随着冰冷的机械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缓缓地、却又不可逆转地,开始落下。
而她坐在这里,手握一支无力的笔,面对一片空白的纸。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什么叫做反向的潮汐。
当生命的气息正在远方某个点上,被无形之力猛烈抽吸、急速退却时,留在这岸上的她,却被一股同样巨大的、沉默的、名为“无措”与“等待”的浪潮,瞬间吞没。
没有声音,没有形状,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重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填满了她周围的每一寸空气,每一个毛孔。
潮水退去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
而她,被困在这反向涌来的、无声的潮汐中央,除了握紧手中这支微不足道的笔,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