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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旧物的重量 ...

  •   暑假的日子像被拉长又晒软的糖,缓慢、黏稠,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的甜腻与空虚。卿竹阮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种家庭生活的节奏里。她睡到自然醒,吃母亲精心准备的三餐,下午窝在空调房里看小说或电影,傍晚陪父母散步。父母对她的“乖巧”和“休息”状态感到满意,家里弥漫着一种平静的、略带溺爱的氛围。
      但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关于未来的迷思,关于那条艺术小径的审视,关于如何消化过去半年的沉重馈赠,这些问题并没有因为假期而消失,反而在空闲的时间里获得了更多滋生的空间。它们像看不见的藤蔓,在她看似放松的时刻悄然缠绕上来。
      《回响》被她卷起,重新放回压缩袋,塞在书架最顶层,一个不易看到但知道它在那里的位置。她没有再展开。那幅画完成了它在特定时刻的使命,像一个路标,标记了她曾到达的地方。但前路依然模糊,她需要新的坐标,或者至少,需要清理内心的场地,为可能的出发做准备。
      一天下午,母亲在整理储藏室,清理出许多陈年旧物,唤她过去帮忙辨认取舍。储藏室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气息。纸箱层层叠叠,装着父亲不再穿的旧衣服、母亲年轻时的织物、各种过时的电器说明书、以及……她从小到大的一部分“作品”。
      在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纸箱里,她翻出了更多童年和小学时期的图画本、手工课作业、甚至还有几本幼稚的“日记”。图画本里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太阳、房子、小人、花草,技巧随着年级增长略有进步,但内核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表达直白的孩子。手工则粗糙可爱,用彩纸折的歪歪扭扭的动物,用泥巴捏的辨识度不高的碗碟。
      她坐在地板上,一页页翻看着,心情复杂。这些是她个人历史的“物证”,记录着一个普通孩子成长的轨迹。它们与清霁染素描本里那些天才早慧的、充满形式探索的痕迹截然不同,也与那尊凝聚了极端痛苦与存在意志的陶俑天差地别。她的过去,是如此平常,甚至可以说平庸。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一本小学四年级的图画本上时,手指却顿住了。
      那一页画的是一片“星空”。不是写实的星空,而是用深蓝色蜡笔涂满背景,然后用白色和黄色的蜡笔,在上面用力点出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点。点得毫无章法,有些地方堆积得很厚,有些地方稀疏疏疏。在纸页的右下角,她用那时还很稚嫩的笔迹写着:“好多星星,数不清,像眼睛。”
      “像眼睛”。
      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轻轻击中了此刻的卿竹阮。
      她想起清霁染素描本里,那些对“光点”、“高光”、“反光”极其敏感和精到的处理。想起自己后来在速写本上练习画的那些疏密不一的“点”,那些试图捕捉瞬间光斑或情绪密度的尝试。甚至想起《回响》画面上,那几小片孤绝的群青,在黑白灰的对比中,是否也像黑暗宇宙中几颗固执发光的、沉默的“星星”?
      一种奇异的连接感,穿越了时间的断层,在她心中建立起来。
      那个四年级的小女孩,在用她笨拙的方式,表达对“繁多”与“神秘”的直观感受——“像眼睛”。而后来那个在清霁染影响下学习“观看”的她,不也是在用更复杂的方式,试图理解世界投向她视网膜的无数“光点”(无论是物理的光,还是情感、记忆、意义的碎片),并赋予它们形式与秩序吗?那个小女孩的直觉,与后来学到的技艺、经历的痛苦、进行的思考,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条河流的不同河段。
      这发现让她微微战栗。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过去与那段因清霁染而开启的“艺术觉醒”是割裂的,是平庸童年与激烈青春的对照。但现在,她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却可能一直存在的内在线索。她对于“看”、对于将所“看”转化为某种痕迹(哪怕是蜡笔的点)的冲动,或许有更深、更个人化的根源,并非全然是外部植入。
      她继续翻找。在一个装着初中物品的盒子里,她发现了几本早已不用的笔记本,里面除了课堂笔记,居然还夹杂着一些用圆珠笔随手画的涂鸦。有上课走神时在页脚画下的老师夸张的侧脸,有模仿漫画人物但画得变形的头像,有对窗外一棵树的快速勾勒,甚至还有几幅试图表现“忧郁”或“烦躁”情绪的抽象线条团——虽然当时她可能并不自知。
      这些涂鸦同样粗糙,甚至比小学图画更“不务正业”,但它们显示出一种持续的、自发的、将观察与情绪随手记录的倾向。这种倾向,在遇到清霁染之前,是零散的、不被重视的、甚至可能被自己视为“不专心”证据的暗流。而清霁染的出现,像一道强烈的光,照亮了这条暗流,赋予它方向、名称和严肃的意义,同时也将它卷入了一条更湍急、更沉重的河流。
      她坐在地板上,被旧物扬起的灰尘包围着,心中翻腾着一种新的认知:清霁染的影响并非在一张白纸上作画。她是在一片早已有自己模糊纹理和色彩倾向的底子上,进行了覆盖、强调、引导和深化。那些童年的“星星”、初中课本边缘的涂鸦,是她自己生命土壤里原本就有的、微小的艺术种子。清霁染带来的风暴(无论是才华的照耀还是病痛的阴影),既是摧残,也是灌溉,迫使这些种子在极端的条件下,以扭曲而快速的方式萌芽、挣扎生长。
      那么,当风暴暂时退去(“暂时稳定”),当灌溉的源头可能永远改变(李老师调走,清霁染自身难保),这些被催生出的幼苗,是否能依靠自己土壤里原有的、那些微弱的养分,继续活下去?是否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不一定绚丽但足够坚韧的生长方式?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这些旧物里,而在她自己的未来。
      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阮阮,那些旧画还要不要?不要我就处理掉了。”
      卿竹阮抬起头,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童年“遗迹”。她沉吟片刻,将那张画着“星星像眼睛”的图画纸,以及那几本有涂鸦的初中笔记本,单独挑了出来。
      “这些我留着吧,妈。其他的……您处理掉好了。”
      母亲有些意外,但没多问,只是点点头:“好,那你收拾一下,别弄得满屋子都是灰。”
      卿竹阮将选出的那几页纸和笔记本仔细收好,和其他决定留存的个人物品放在一起。然后,她帮忙将剩下的旧物清理出去。储藏室渐渐变得空旷,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
      傍晚,她回到自己房间,将那幅“星星”画和涂鸦笔记本,放在了书桌抽屉里,和速写本、《回响》的压缩袋放在不同的位置。它们属于更早的、更私人的历史层次。
      夜幕降临,她坐在书桌前,没有开灯。城市的灯光透过窗户,在房间里投下模糊的光影。她想起那尊被她留在宿舍的陶俑。那个蜷缩的姿态,那些深陷的指纹,那道细微的裂痕。那是一个生命在极限压力下,将自身状态外化、凝固的终极尝试。它如此沉重,如此具象,几乎容不下任何轻松的联想。
      但此刻,在回想自己童年“星星”和初中涂鸦的背景下,她对那尊陶俑的理解,似乎又多了一层。那是否也是一种极致的、痛苦的“涂鸦”?一种在意识可能都已模糊的情况下,身体本能留下的、关于“此刻存在”与“正在承受”的最原始、最直接的“痕迹”?就像她小时候用蜡笔点出“像眼睛”的星星,是一种对感受的朴素记录。清霁染是用她全部的生命力,在泥土上“记录”下她最极致的感受。
      记录。痕迹。存在过。
      这似乎成了串联起一切的关键词。从童年的蜡笔点,到课本边缘的圆珠笔涂鸦,到速写本上的光影线条,到《回响》里的黑白灰与刮痕,再到那尊陶俑上的指纹与裂痕……不同生命阶段,不同境遇下,用不同媒介和不同强度,留下的关于“看”、“感”、“存”的痕迹。
      艺术,或许只是其中一种更自觉、更追求形式与沟通的“痕迹”类型。
      而她,卿竹阮,一个即将升入高三的普通学生,她的未来,不一定非要成为制造那种“艺术”痕迹的人。但她是否可以,在未来无论从事什么、身处何地,都保持一种“记录者”或“痕迹观察者”的敏感?用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笔(无论是画笔、钢笔还是其他),去留意、去理解、去保存那些存在于她自身和周围世界中的、或微小或宏大、或美好或残酷的“存在痕迹”?
      这不一定是一条职业道路,但这可以成为一种生命态度,一种观看与存在的方式。
      这个想法,像一颗小小的、但异常坚实的石子,落入她心中那片因未来选择而纷乱的水面。它没有立刻平息波澜,但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立足的支点。
      她不需要立刻决定是成为画家、作家、还是其他。她可以先决定,要继续做一个“观看者”和“痕迹的留意者”。将这个从清霁染那里继承、又在自己过往中找到微弱源头的“本能”,坚持下去,融入血液。
      至于这个“本能”最终会引导她走向哪个具体的专业或职业,那或许需要时间、机遇和更多自我探索来揭示。
      但至少,在这个夏夜,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内在的、不受外界变动影响的罗盘指针——指向对“存在痕迹”的敏感与敬意。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夜空无星。
      但她知道,有些“星星”,早已存在于她的记忆和意识深处,并且将继续指引她,在未来的茫茫人海与无尽时光中,辨认属于自己的、或明或暗的轨迹。
      而那些旧物的重量,此刻仿佛不再仅仅是尘封的记忆,也成了她构建未来内在坐标系时,不可或缺的、来自生命源头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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