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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冬至的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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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班会后的几天,卿竹阮注意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不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而是一些细小的涟漪——那个拍水渍和裂缝的男生,现在经过她座位时会点头示意;前桌女生偶尔会分享她“视觉深呼吸”的收获:“今天注意到食堂阿姨打饭的动作好有节奏感”;甚至有一次,数学老师在讲解几何题时,用“这就像从不同角度观察同一物体”来比喻多种解题思路。
最让她意外的是周二的语文课。
那天的课程内容是古代诗歌鉴赏,讲的是王维的山水诗。语文老师张老师是个中年女性,平时讲课严谨但稍显刻板。但这天,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王维被称作‘诗佛’,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如果我们不是从文学角度,而是从绘画角度来读他的诗,会有什么不同发现?”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这个问题有些偏离常规的教学重点。
卿竹阮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这个动作让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卿竹阮同学,请说。”张老师示意。
“比如《山居秋暝》里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卿竹阮站起来,声音清晰,“如果从绘画角度看,这两句诗不仅描述了景物,还暗示了构图——明月是光源,松树是前景的垂直线条,泉水是画面中的动态曲线。而且‘照’和‘流’两个字,暗示了光线的方向和水的动态,让画面有了时间感。”
她说完后,教室里更安静了。同学们的表情各异——有的惊讶,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则明显觉得这与考试无关。
张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很好。你提到了一个关键点:诗歌不仅是文字描述,也是视觉建构。王维确实是位构图大师。”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诗中有画”四个字:“我们常把这句话当成语用,但很少真正思考它意味着什么。卿竹阮同学刚才的解读,提醒我们可以从多感官的角度来理解文学作品——不仅是语言意义,还有视觉形象、空间布局、甚至光线和动态。”
那堂课的后半段,张老师带着大家用这种“视觉思维”重新阅读了几首诗。虽然大部分同学可能还是为了考试而记笔记,但卿竹阮能感觉到,至少有几个人真的在尝试这种新的阅读方式。
下课后,张老师叫住了她:“卿竹阮,你最近好像对视觉艺术特别感兴趣?”
卿竹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只是……有点重新关注。”
“是好事。”张老师说,“我年轻时也喜欢画画,后来当了老师,就渐渐放下了。但那种观察世界的眼光,其实一直影响着我的教学和生活。”
她顿了顿,看着卿竹阮:“如果你有兴趣,我那里有几本关于中国画构图和诗歌意象的书,可以借给你。”
“谢谢老师。”卿竹阮感到一阵温暖。
“不用谢。”张老师微笑,“保持对美的敏感,在任何时候都是宝贵的。”
那天晚上,卿竹阮在素描本上尝试画王维的诗意。
她选了《鹿柴》里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夕阳返照,光影移动,青苔在光线中显现。
她没有画具体的树林或青苔,而是专注于表现“返景”这个概念:一道斜射的光线,从页面一角进入,穿透一系列垂直的线条(象征树林),最后落在页面底部的一片纹理区域(象征青苔)。光线的亮度随着穿透的“树林”而逐渐减弱,但在最后的“青苔”上又稍微加强,表现反射的效果。
画完后,她看着这幅抽象的作品,忽然理解了张老师说的“诗中有画”——诗歌通过文字唤起视觉想象,而她通过线条和灰度,试图将那种想象具体化。
这是一种奇妙的转换过程:文字→想象→图像。
而她在这个链条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周三,冬至。
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
这天早晨,卿竹阮醒来时,天空还是深蓝色的,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按照传统,冬至应该吃饺子,但住校的他们只能在食堂吃到象征性的几个速冻水饺。
课间操时,体育老师宣布因为天气太冷,今天的操改成了在室内做简单的拉伸。卿竹阮站在队列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小时候和清霁染一起过冬至的往事。
那时她们还在小学,冬至那天放学后,清霁染的妈妈会包各种馅的饺子——猪肉白菜的,韭菜鸡蛋的,甚至还有甜味的红豆沙饺子。两个小女孩会帮忙擀皮(虽然擀得奇形怪状),包饺子(虽然总是露馅),然后等着饺子出锅,看热气在寒冷的厨房窗户上凝结成水珠。
“冬至吃饺子,冬天耳朵不会冻掉。”清霁染的妈妈总是这么说。
后来上了初中,高中,这样的传统渐渐被忙碌的学习冲淡了。有时候冬至过了好几天,她们才想起来:“啊,那天是冬至。”
而现在,清霁染在医院里,她一个人在学校,连食堂的速冻饺子都成了难得的慰藉。
中午吃饭时,她特意去得早一些,排在了卖饺子的窗口。轮到她时,阿姨给她盛了八个饺子——比平时多两个。
“冬至了,多吃几个。”阿姨笑着说。
卿竹阮端着餐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饺子是普通的白菜猪肉馅,皮有点厚,但热乎乎的,吃下去胃里很舒服。
她慢慢吃着,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冬至是一年中阳光最斜射的一天,即使是正午,阳光也只是低低地掠过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这种光线让她想起了那扇破窗——在冬至的阳光下,它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挥之不去。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班主任宣布因为冬至,今晚的晚自习可以提前半小时结束,让大家给家里打个电话。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卿竹阮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决定放学后去一趟西边的平房区。
她想看看冬至的破窗。
这个念头听起来有些荒谬——为什么要特意去看一扇破窗户?而且是在一年中最冷、最短的日子里。
但她就是想去。仿佛那扇窗成了某种仪式性的存在,需要在特定时刻去“拜访”,去见证它的变化。
放学铃响时,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西边的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线橙红色的晚霞。卿竹阮穿上最厚的羽绒服,戴上手套和围巾,走出了教学楼。
通往平房区的小路比平时更安静。冬至的傍晚,大多数人选择待在室内,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寒风刺骨,吹得脸颊生疼,但她还是坚持往前走。
到达那片荒地时,最后一缕天光正在迅速消退。那排平房在暮色中只剩下黑色的剪影,轮廓模糊,像沉睡的巨兽。
她走到那扇窗前。
冬至的景象与之前截然不同。
因为太阳高度角最低,光线几乎是水平射入的,穿过破损的窗框,在室内投下极其细长、边缘锐利的光带。那些光带切割着室内的黑暗,像一道道金色的刀锋,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在墙上和地上投下复杂的光影图案。
上次掉落的那块玻璃留下的缺口,现在成了一个完整的光之通道。从这个角度看进去,能看到光线一直延伸到室内深处,照亮了一些之前从未被看见的角落——半倒的椅子腿,生锈的铁桶,堆叠的旧书。
而窗框本身,在逆光中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剪影,每一个格子都清晰分明,像一幅巨大的、抽象的版画。
最让卿竹阮震撼的是,在窗台内侧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一小片冰。
也许是前几天融化的雪水渗入,在夜晚冻结而成。那片冰很薄,几乎是透明的,但正好捕捉到了最后一缕阳光,反射出微弱的、彩虹般的光泽。
冰。
在冬至这一天,在最寒冷的时刻,冰却成了光的载体。
这个意象让她久久站立,忘记了寒冷。
冰不一定是阻碍,不一定是冻结。在某些角度,在某些时刻,冰也可以折射光,可以成为美的媒介。
就像她内心那片冻结的湖——它让她麻木,让她迟钝,但它也保护了她,让她在高压中得以生存。而现在,当光以特定角度切入时,冰层开始显现出它自身的纹理、厚度和可能性。
也许解冻不是要彻底融化冰层,而是要学会与冰共存,学会欣赏冰在不同光线下的美感,学会利用冰的折射来看到不同的世界。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那片冰失去了光源,重新隐入黑暗。
卿竹阮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最后看了一眼窗内的景象。人工的光线与自然光完全不同,它更均匀,更冷,但也更直接——照亮了一切,却失去了那种微妙的光影变化。
她关掉手电筒,转身离开。
回宿舍的路上,她走得很慢。冬至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比平时更明亮。她抬起头,看到了熟悉的冬季星座——猎户座高悬南天,腰带三星清晰可见。
小时候,清霁染教她认星座:“看,那三颗连成一条线的,是猎户的腰带。下面那三颗小一点的,是他的剑。”
那时她觉得星星很遥远,很神秘。现在她知道,那些星光其实来自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年前,现在才抵达她的眼睛。她看到的不是当下的星星,而是星星的历史。
就像她看那扇破窗——她看到的不仅是当下的景象,也是它经历的秋天、冬天的积累,是时间在物体上留下的痕迹。
时间。
高三最缺的就是时间,每个人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但也许时间有不同的维度——有用于学习的时间,有用于考试的时间,也有用于感受、观察、思考的时间。
她一直以为这些时间是冲突的,是此消彼长的。但现在她开始想,也许它们可以共存,甚至可以相互滋养。
回到宿舍时,室友们都在。一个在给家里打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妈,我想家了……”另一个在吃家里寄来的零食,分给她一包坚果:“冬至快乐。”
“冬至快乐。”卿竹阮接过,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她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妈接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忧:“阮阮,吃饺子了吗?今天是最冷的一天,多穿点。”
“吃了,食堂有饺子。”卿竹阮说,“妈,你和爸也吃饺子了吗?”
“吃了,你爸今天特意早点回家,我们一起包的。”妈妈的声音柔和下来,“你爸还说,想你了。”
卿竹阮感到眼眶一热:“我也想你们。”
挂掉电话后,她给清霁染发了条信息:“冬至快乐。今天去看那扇破窗了,冬至的光线很特别。希望你也吃到了饺子。”
清霁染没有立刻回复,可能在治疗或休息。
卿竹阮洗漱后,坐在书桌前,没有立刻开始学习。
她拿出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
这一次,她画的是冬至的破窗。
她没有画具体的细节,而是专注于表现光线的角度和质感——几道几乎水平的、细长的光线,从页面左侧射入,穿过一系列垂直和水平的黑色线条(窗框),在页面上投下锐利的影子。在光线的尽头,她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形状,用极轻的笔触勾勒,然后在中心点了一个极小的白点——那是那片冰,捕捉并反射着最后的光。
画完后,她在右下角写道:“冬至,光最斜,影最长。冰能折射光,暗处有微芒。”
她合上素描本,开始做作业。
今晚的作业似乎不那么沉重了。不是因为变少了,而是因为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日子,但从明天开始,白昼将逐渐变长。
古人将冬至视为“一阳生”——阴气到达极致,阳气开始萌动。在最黑暗的时刻,光明已经开始孕育。
就像她此刻的状态——压力仍然存在,高考仍然迫近,清霁染的病仍然是个未知数。但在这片黑暗和寒冷中,她开始感受到一些微小的变化:感官的复苏,创造力的萌动,与他人的连接。
这些变化很微弱,就像冬至那天窗边那片薄冰反射的微光。
但它们确实存在。
而存在,就是希望。
窗外的夜空中,猎户座缓缓向西移动。那颗最亮的参宿四,在冬夜里闪烁着橙红色的光芒。
卿竹阮做完最后一道题,抬起头,看向窗外。
城市的光污染让星空变得模糊,但她还是能看到几颗最亮的星。
她想起小时候和清霁染一起数星星的夜晚,想起她们曾经许下的愿望——一个想当画家,一个想当天文学家。
那些愿望现在看起来多么遥远,多么不切实际。
但愿望本身,就像星光——即使来自遥远的过去,即使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抵达,但它们的光芒,仍然能够穿越时空,照亮现在的黑暗。
她关掉台灯,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透进的微光。
在黑暗中,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扇冬至的破窗,那片折射微光的冰,那些几乎水平射入的光线。
光线会变化,季节会轮转,冰会融化又冻结。
但观看的眼睛,感受的心,创造的冲动——这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不会轻易消失。
它们会像冬至后逐渐变长的白昼,缓慢而坚定地,扩展自己的疆域。
即使前路依然漫长,即使寒冬尚未过去。
但至少,她知道光从哪里来,知道冰可以折射光,知道在最黑暗的时刻,光明已经开始孕育。
这就够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