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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冰湖上的裂隙 ...

  •   一模成绩公布后的周末,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氛。
      有人因进步而短暂雀跃,有人因退步而沮丧沉默,更多人则是带着一种“还得继续”的麻木感,重新扎进题海。高三的时间不因任何一次考试而停歇,它像一条冰封但深处涌动的河,推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向前。
      卿竹阮保持着她的新节奏:白天高效学习,晚上花一点时间分析错题、构建知识网络,临睡前允许自己有十分钟完全放空,或者翻看素描本。
      那幅“起点:框架与微光”的草图,她看了很多遍。一个简单的田字格,一角细微的曲线。它太抽象了,抽象到几乎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其中蕴含的这几个月来的全部重量——冻结与松动,秩序与生命,观看与表达。
      但她知道,这就是她想为联展创作的作品的核心意象。问题在于,如何将这样一个简单的意象,扩展成一个完整的、能承载情感与思考的视觉形式?用什么材料?画多大?如何呈现“框架”与“微光”的关系?
      这些问题盘旋在她脑中,但她并不急于找到答案。她隐约感觉,答案不在冥思苦想中,而在持续的观察和生活里。就像种子需要时间在土壤中酝酿,破土而出的时机自有其节奏。
      周一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天气预报说傍晚到夜间有中到大雪。果然,最后一节课时,细密的雪粒开始敲打窗户,渐渐变成纷扬的雪花。
      放学铃响,同学们涌向食堂或宿舍。卿竹阮收拾好书包,却穿上最厚的羽绒服,戴好帽子和手套,独自向校园深处走去。
      她想去看看那扇窗,在下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雪越下越大,不再是优雅的飘洒,而是密集的、几乎是横向的飞扑,打在脸上有细微的刺痛感。脚下的积雪很快覆盖了地面,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校园里的路灯提前亮起,在纷飞的雪幕中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像一盏盏浮在空中的、温暖的灯笼。
      到达平房区时,世界已是一片混沌的银白。那排破败的房子几乎要被积雪掩埋,只剩下起伏的轮廓。那扇窗,也几乎消失在雪帘之后,只有走近了,才能透过飞舞的雪花,隐约看到那个熟悉的黑色框架。
      景象全然不同了。
      雪花不断地落在窗台上、窗框上、残存的玻璃上,堆积,加厚。原本清晰的、分割空间的窗格子,被积雪模糊了边界,像是随时会消融在白色的背景里。光线极其微弱,从厚重的云层后透出,均匀地、冷漠地照亮雪的世界,没有明显的方向,也几乎没有影子。
      整个场景失去了秋日的戏剧性和冬日的锐利光影,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抽象的白色与寂静。破败被掩盖,荒凉被美化,一切都变得柔和、均质,但也更加寒冷和疏离。
      卿竹阮站了很久,睫毛上结了霜,脸颊冻得麻木。她看着那扇几乎要被雪吞没的窗,心中涌起的不是感动或启示,而是一种更深的静默。
      雪可以覆盖一切,无论是美的还是丑的,无论是完整的还是破碎的。这种覆盖,是一种平等的遗忘,也是一种冷酷的抚平。
      她忽然想到自己。高三的压力,一次次的考试,对未来的焦虑,不也像这不断落下的雪吗?试图覆盖她原本的样子,将她塑造成一个均质的、符合期待的“考生”。那些细微的感受,独特的观察,内心的波动,就像窗框上的积雪一样,正在被一层又一层地掩埋、压平。
      但雪终会停,会融化。被覆盖的东西,并不会消失。
      她转身准备离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稳住身体后,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刚才站在一小片冰面上——是之前融化的雪水重新冻结形成的。冰面很薄,不太透明,下面似乎封着几片枯叶和泥土。
      她蹲下身,仔细看那片冰。
      就在她目光聚焦的刹那,她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嚓”声。
      不是来自远处,就来自她脚下的冰面。
      一道细细的、黑色的裂纹,以她脚尖前方的一个点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浑浊的冰面上刻下清晰的轨迹。裂纹并不长,只有十几厘米,分叉出几条更细的纹路,然后停住了。
      裂缝很细,但在白色的冰面和积雪背景上,显得异常醒目、锐利、充满张力。
      卿竹阮屏住呼吸,看着那道裂缝。
      它因她的重量(或者说,存在)而产生,但一旦产生,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和形态。它打破了冰面平滑、完整的假象,露出了下面的黑暗(泥土和枯叶),也露出了冰的脆弱本质。
      但它也让这片冰有了故事。完整的冰只是冰,有裂缝的冰,却记录了某个瞬间的压力、温度和一次偶然的介入。
      她想起了自己内心那片“冻结的湖”。一模的压力,日常的重复,对未来的不确定,不正是加诸其上的“雪”吗?层层覆盖,试图让一切变得平滑、可控、符合预期。
      而那道冰凌折射的虹光,那些“视觉深呼吸”的瞬间,素描本上试探的笔触,想要参加联展的冲动……这些,不正是冰层下的应力变化,是正在孕育的、细微的“咔嚓”声吗?
      她站起身,没有再去看那扇窗。那道冰面上的裂缝,已经给了她今天需要的全部启示。
      回宿舍的路上,雪依然在下,但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那道裂缝的意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黑色的、锐利的、打破完整、揭示深度的线条。
      她想画下来。
      不是画那扇窗,就画那道冰裂。
      晚饭后,她拒绝了室友一起去教室自习的邀请,说想休息一下。等宿舍里安静下来,她拿出了素描本和那套专业铅笔。
      她选择了6B铅笔,笔芯柔软,能画出最深的黑色。在新的一页上,她先是用HB铅笔轻轻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代表那片冰面。然后,她用6B铅笔,在椭圆形的偏下方,画下第一道裂缝。
      笔尖用力,线条果断,从一点爆发,向左上方迅速延伸,锐利如刀锋。在延伸的过程中,线条并非笔直,而是有微小的颤抖和转折,仿佛在记录冰晶破裂时的阻力与路径。到了尽头,线条没有突兀地停止,而是分出两三条更细、更短的支线,像能量耗尽前的最后挣扎。
      一道主裂缝画完后,她停了停,观察整体的构图。然后,在主裂缝的旁边,她又画了两三道更短、更浅的次要裂缝,与主裂缝形成呼应,但不过度拥挤。
      最后,她用最硬的2H铅笔,在冰面(椭圆形)的其他区域,画出一些极其轻微、几乎看不见的细纹和肌理,表现冰面本身的浑浊质感和积雪的痕迹。
      画完后,整幅画面简洁而有力:一片灰白背景中的椭圆形冰面,一道醒目的黑色裂缝贯穿其中,周围点缀着更细微的破碎痕迹。
      没有色彩,只有黑白灰。没有具体的景物,只有抽象的形态。但它充满了紧张感和叙事性——关于压力、破碎、揭示,以及破碎之后,一种新的、更有张力的完整。
      她在画的右下角写道:“雪日,冰裂。外部的覆盖越厚重,内部的应力越真实。破碎不是终结,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
      她合上素描本,感到一种强烈的表达后的畅快感。这道“冰裂”,比她之前画过的任何线条都更直接,更有力量。它似乎触及了她这几个月来内心深处某种核心的感受。
      她想起王老师说的“真诚”。也许,这就是她“眼中世界”的一部分——不是那些美好的、充满希望的画面,而是在寒冷、覆盖和压力之下,那些真实的、甚至是尖锐的裂痕,以及裂痕所揭示的深度和真相。
      第二天,雪停了。天空放晴,阳光耀眼,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水声遍布校园。
      卿竹阮特意绕路去看了昨天那片冰。裂缝还在,但因为表层雪的融化,冰面变得更薄,裂缝更加明显,边缘甚至有融化的水渍。裂缝下面封着的枯叶,颜色也因湿润而显得更深。
      变化发生了。因为那道裂缝,阳光和空气更容易接触到冰层深处,加速了它的消融和转化。
      她看着那片正在变化的冰,心中那个关于联展作品的模糊想法,似乎也随着这道裂缝,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更清晰的光。
      也许,她的作品可以关于“冰”与“裂”。关于表面覆盖之下的真实,关于压力导致的形态改变,关于破碎所开启的新的可能性。可以用综合材料?冰本身无法保存,但可以用其他媒介模拟那种质感——石膏?树脂?或者是用绘画来表现那种瞬间的张力?
      她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方向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下午课间,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外面阳光下逐渐消融的积雪。陈宇走过来,递给她一颗薄荷糖。
      “看你最近气色好多了。”陈宇说。
      “可能想通了一些事。”卿竹阮含住薄荷糖,清凉感在口中化开。
      “关于一模?”
      “关于……如何与压力相处。”卿竹阮看着窗外,“压力像雪,会覆盖很多东西。但有时候,雪下面冰层的一道裂缝,反而让一切变得真实。”
      陈宇若有所思:“很哲学的比喻。”
      “昨天亲眼看到的。”卿竹阮简单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陈宇靠在窗边,“我们这代人,好像被保护(或者说覆盖)得太好了。明确的路径,清晰的评价标准,无数的期待。有时候都忘了雪下面,我们自己原本的质地是什么了。”
      这话让卿竹阮心中一震。陈宇的观察总是很敏锐。
      “那你觉得,你的‘质地’是什么?”她问。
      陈宇笑了:“还在找。可能是个永远进行中的工程。”他顿了顿,“不过,你好像开始找到了你的方式。用眼睛,用素描本。”
      “只是……不想完全被覆盖。”卿竹阮轻声说。
      上课铃响了,他们走回教室。卿竹阮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积雪闪耀,融水如镜,倒映着澄澈的蓝天。
      冰会融化,雪会消失,裂缝会扩大或改变。
      但那个“咔嚓”声的瞬间,那道黑色线条刻下的轨迹,已经被她捕捉,并画了下来。
      晚上,她给清霁染发了那幅“冰裂”的素描照片。
      “今天在雪地里看到的,”她写道,“像我们身体里和心里的某些东西。压力下的诚实裂痕。”
      清霁染的回复带着她一贯的敏锐:
      “惊人的画面。是的,诊断是裂痕,治疗是裂痕,康复也是裂痕与修复的舞蹈。这道线条很有力量。它应该成为你作品的一部分。”
      卿竹阮看着手机屏幕,又看了看摊开的素描本上那道黑色裂缝。
      是的,它应该成为一部分。
      也许,她的“我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由各种“框架”与“裂痕”、“覆盖”与“真实”、“冻结”与“微光”共同构成的世界。一个在压力下依然试图保持观看、并在裂缝中寻找表达可能性的世界。
      这个认知,像冰裂后透入的第一缕阳光,虽然不足以融化整片冰湖,但确凿地照亮了冰层下的纹理,并指明了温暖可能到来的方向。
      她知道,创作的过程不会容易。但至少,她有了第一道清晰的线条。
      而有了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就有了依凭。
      冰湖的融化,也许就从这道裂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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