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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清霁染的病房笔记(十二月选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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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6日,周三,阴】
今天终于能从ICU转回普通病房了。妈妈哭了,爸爸眼圈也红红的。我没哭,只是觉得很累,像跑完一场不知道多长的马拉松,但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
病房窗户朝南,但今天没有阳光。天空是均匀的灰白色,像一块洗旧了的棉布。窗玻璃很干净,干净到几乎看不见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偶尔有细小的雨滴划过,我会以为窗户开着。
隔壁床是个老奶奶,总在睡觉,呼吸声很轻,像秋天的落叶擦过地面。护士说,她很少醒来,也不怎么说话。
这里的安静和ICU不同。ICU的安静是紧绷的、充满监测仪器低鸣的安静。这里的安静,是缓慢的、带着药水气味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的安静。
手还是没什么力气,写这几个字就抖得厉害。但能自己握笔的感觉,真好。
卿卿昨天发来信息,说看到冰凌折射的虹光,感觉内心的冰裂开了一道纹路。她还记得我喜欢这些细小的、光的把戏。等有力气了,要告诉她,冰裂开时很疼,但光能照进来,就值得。
【12月12日,周二,晴】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米白色的被单上投下一个明亮的菱形光斑。光斑随着时间移动,像一只缓慢爬行的金色甲虫。
我能坐起来一会儿了。靠着枕头,看着那个光斑。它边缘清晰锐利,内部能看到细微的纤维纹理。当护士推着小车经过,人影短暂遮住窗户时,光斑会消失,然后又出现,像眨了一下眼睛。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卿卿在老房子的阁楼上玩。午后阳光从天窗射下,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我们称之为“光的河流”。我们用手去“舀”那些光,假装能捧起一掬金色。
那时候以为,这样的下午会永远继续下去。
妈妈带来了一小盆绿萝,放在窗台上。叶子小小的,但很精神,朝着光的方向微微倾斜。植物比人懂得如何与光相处。
卿卿说她在练习“视觉深呼吸”。真好。在看不见彼此的日子里,至少我们还在看着同一片天空下的光。
【12月18日,周一,雾】
大雾。窗外白茫茫一片,连最近的楼房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浸了水的素描,边缘全都晕开、消失了。
世界变得简单,也变得更加不确定。你知道那些轮廓背后有东西,但你看不见具体是什么。
就像我的身体。我知道它在那里,我能感觉到疼痛、疲惫、偶尔的轻松,但我看不见那些细胞是如何战斗、妥协、修复的。医生说的“暂时稳定”,就像这雾中的轮廓——存在,但不清晰。
今天做治疗时很疼。新换的药水进入血管时,像一道冰冷的闪电。我咬住嘴唇,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小小的污渍,把它想象成一只蜷缩的猫,一朵奇怪的云,任何除了“疼痛”之外的东西。
后来我跟护士要了纸笔,想把那块污渍的样子画下来给卿卿看。但手抖得画不成形,只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线。
有点沮丧。
但傍晚雾散了一些,远处的楼顶露了出来,在暮色中变成深蓝色的剪影。突然觉得,看不清也没关系,轮廓本身就有一种美。
就像我和卿卿现在的关系。我们看不见对方具体的样子,但知道对方在那里,在各自的“雾”中坚持着。这份知道,本身就是一个清晰的轮廓。
【12月21日,周四,冬至】
冬至。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
妈妈包了饺子带来,白菜猪肉馅的,是我最喜欢的。但我没吃几个,胃还是不太舒服。妈妈有点失望,但没说什么,只是把剩下的饺子仔细盖好,说晚上热了再吃。
下午,阳光很斜,几乎平行地射进病房。整个房间被切割成明亮与阴暗两个部分,分界线锐利得像刀锋。我躺在明亮的那一边,看着阳光中飞舞的无数微尘。它们那么小,那么轻,却在光中获得了存在感,像宇宙中缓慢旋转的星系。
如果我也是一粒尘埃,此刻在卿卿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在她学校的某一道光线里,是否也有我这样一粒尘埃,在为她舞蹈?
她今天去看那扇破窗了吧?冬至的光线,一定很特别。希望她记得围好围巾,别冻着。
黑夜最长的一天,也意味着从明天开始,白昼会一点点变长。
最黑暗的时刻,往往孕育着光明的转折。这是自然教给我们的辩证法,也是疾病教给我的。
【12月25日,周一,寒潮】
降温了。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就在我视线上方的角落。护士想帮我擦掉,我说不用。
那些冰花太美了。每一片都是独一无二的晶体结构,像冻住的烟花,像微观的森林,像某种神秘的文字。阳光照在上面时,会折射出极其微弱的、彩虹般的光泽,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在单调的病房里,足够惊艳。
我想起卿卿说的,冰可以折射光。
是啊,寒冷和脆弱(冰),也可以成为光的媒介,让光分解、重组,呈现出原本隐藏的丰富色彩。
身体还是虚弱,但今天精神好些。可能和昨晚那个关于颜色的梦有关。梦里所有的治疗仪器都变成了彩色铅笔,护士用它们在我病历上画画,画的是我康复后去爬山的样子。山是青绿色的,天空是群青色的,我的衣服是橙红色的,像一团火。
醒来后,这个梦的色彩还留在脑海里,让灰白色的病房都显得明亮了一些。
我告诉卿卿这个梦,她回复说她的颜色也开始苏醒。真好,我们的颜色在梦里和梦外交汇。
【12月28日,周四,小雪】
又下雪了。很小,细密的雪粒,打在窗户上沙沙响。
今天可以坐起来更久一些。我让妈妈把床摇高,看着窗外。雪花很小,看不清单片的样子,只能看到它们集体形成的、向下倾斜的白色纹理,像一面缓缓移动的纱帘。
病房里很暖和,窗玻璃内侧起了薄薄的水雾。我用还能动的那只手的手指,在雾气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
笑脸很快就模糊、消失了。像所有脆弱的美好。
但我记得它存在过。
就像我记得所有疼痛的间隙里,那些光的游戏,冰花的奇迹,颜色的梦境,还有卿卿信息里描述的每一个微小发现。
这些瞬间很短,很轻,像雪粒,像雾气上的画。
但它们积累起来,成了我度过这些日子的“路标”。在模糊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治疗地图上,这些路标告诉我:你在这里,你还在感受,你还在连接。
傍晚,雪停了。天空是一种清澈的深蓝色,一颗很亮的星星出现在东南方,可能是金星。它稳定地闪烁着,像一枚钉在夜幕上的银钉。
我看了很久,直到脖子发酸。
然后拿起手机,给卿卿发了今天最后一条信息:
“看到一颗很亮的星。它离我们很远,光要走很久才能到达我们的眼睛。但此刻,它就在这里,为我(也为你)闪耀。距离和时间,都无法真正隔绝光的抵达。晚安。”
发完信息,我闭上眼睛。
窗外的星星还在那里,即使我看不见。
就像希望,即使在最深的黑夜里,它也存在于某个地方,持续地发送着它的光,等待被看见。
而我要做的,就是保持一双能够看见光的眼睛。
哪怕这双眼睛,有时会因为疼痛或药物而模糊。
哪怕这双眼睛,需要透过病房的窗户,透过疾病的重重迷雾。
只要还能看见光,哪怕只是一点点。
就意味着,我还在活着。
而活着,就有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