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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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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晚没再提酿酒的事。
他抱着一摞泛黄的账本,在客栈大堂角落的方桌旁坐了整整一天,手指在算盘上拨得飞快,偶尔抬头,也只是向柜台后的颜湛点头致意——客套得像个真正的、只关心生意的房客。
这种刻意的疏离,反而让颜湛更加不安。
傍晚时分,几个绸缎庄的掌柜陆续来找沈晚,低声说着“徽州的货”“扬州的款”之类的话。颜湛冷眼看着,发现这些人对沈晚的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沈公子在江南的生意,做得很大?”她端着一壶新沏的龙井走过去,状似无意地问。
沈晚合上账本,抬头对她笑了笑:“勉强糊口罢了。倒是颜姑娘这客栈,打理得井井有条,比我那乱糟糟的账目强多了。”
他答得滴水不漏,却避开了问题的核心。
“昨日多谢沈公子解围。”颜湛将茶壶放下,在他对面坐下,“只是我很好奇,赵四那种人,怎么会如此怕你?”
沈晚斟茶的动作顿了顿。
茶水注入青瓷杯,升起袅袅白气。他推了一杯到她面前,才缓缓开口:
“三年前,赵四在码头强抢民女,被我撞见。我打断了他一条腿,又报官让他蹲了半年大牢。”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自那以后,他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
颜湛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月光下,他提着酒壶站在梨树下的样子——温柔得像一场梦。
可此刻这个打断人腿、送人进牢的沈晚,又真实得让人心惊。
“沈公子倒是……侠义心肠。”她端起茶杯,茶水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指尖。
“不是侠义,”沈晚摇头,“只是看不惯。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若再遇上赵四这样的人,她们连活路都没有。”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脸上,很深,很沉。
像在说那些女子,又像在说……她。
颜湛移开视线,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沈公子对女子,似乎格外怜悯。”
“不是怜悯,是尊重。”沈晚纠正道,“我娘说过,女子活得比男子艰难百倍。她们要守的规矩更多,能走的路更窄,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这话说得坦荡,却让颜湛心头一紧。
她想起后院那些女子——阿萝、翠儿、还有另外几个从各处救回来的姑娘。她们身上都有伤,心里的伤比身上的更重。这三年,她和郑念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们,教她们手艺,给她们庇护,却从未想过,在外人眼里,这会是怎样的“惊世骇俗”。
“沈公子不觉得,”她试探着问,“我收留这些来路不明的女子,是……不合规矩吗?”
“规矩?”沈晚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颜姑娘,什么是规矩?是看着她们流落街头、被人欺凌的规矩,还是给她们一碗饭、一张床的规矩?”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若这世间的规矩,就是让弱者无路可走,那这规矩……不要也罢。”
这话太叛逆,也太……危险。
颜湛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沈公子这话,若传出去,恐怕会惹来麻烦。”
“那就不要传出去。”沈晚端起茶杯,对她举了举,“颜姑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四目相对。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转。
颜湛忽然觉得,这个沈晚,或许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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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客栈打烊。
颜湛照例检查门窗,走到后院时,发现梨树下又摆了一张小桌。桌上点着一盏风灯,灯下放着一只青瓷小坛,坛口用红绸封着。
沈晚站在桌旁,见她过来,微微一笑:
“昨夜那坛酒酿得仓促,味道淡了。今日这坛,我加了去年存的桂花,应该……会更醇厚些。”
颜湛蹙眉:“沈公子,我说过……”
“我知道。”沈晚打断她,“你说不需要,说心里装不下别人,说……让我别浪费时间。”
他走到她面前,月光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和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可颜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他轻声说,“也许我不是在浪费时间,而是在……拯救时间。”
“拯救时间?”
“嗯。”沈晚点头,“贺晚江留给你的时间,停在了三年前。从那天起,你的生命就凝固了——你活着,却不再真正地活。你守着这家客栈,守着那些女子,守着……对他的回忆,却忘了问问自己,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颜湛的手在袖中攥紧。
“沈公子,”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凭什么……”
“凭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孤独。”沈晚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像温柔的刀,精准地剖开她所有伪装,“不是寂寞,是孤独——那种即使身边围满了人,即使忙碌到深夜,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你过得很好,可你自己知道,你心里……空空如也的孤独。”
他说得太准,准到让颜湛几乎落荒而逃。
她转身要走,却被沈晚拉住了手腕。
他的手掌温暖,力道却很轻,轻到她随时可以挣脱。
“颜湛,”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没有“姑娘”,没有客套,只有两个字,却重如千钧,“我不是要你忘了他,也不是要你接受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间还有人在乎你,还有人……想看你重新笑起来。”
他松开手,转身抱起那坛酒,放在她脚边。
“这坛酒,叫‘春归’。”他说,“春天总会回来的,就像梨花落了还会再开。颜湛,你的春天……也该回来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颜湛站在原地,看着脚边那坛酒,看着坛口那抹刺目的红,看着月光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许久,她弯腰抱起酒坛。
很沉。
沉得像这三年来,压在她心上的所有重量。
她抱着酒坛,一步一步走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酒坛放在膝头,红绸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绸带上,许久,终于轻轻一扯——
绸带松开,坛口飘出清甜的、混着桂花香气的酒味。
很香。
香得让人想哭。
她抱着酒坛,将脸埋进坛口,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进酒里,漾开细小的涟漪。
三年来,她第一次这样放肆地哭。
不是为贺晚江,不是为那些死去的人,不是为背负的仇恨。
而是为她自己。
为她这三年,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的每一天。
为她以为早已死去,却在这个陌生人的温柔里,重新开始跳动的心。
“贺晚江……”她哽咽着,对着虚空低语,“对不起……我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窗外,夜风穿过梨树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叹息,像回应,像一场迟到了三年的……释然。
而隔壁房间,沈晚站在窗前,看着月光下那扇紧闭的窗,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复杂。
他手中握着一枚玉佩——和给颜湛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边缘刻着一个极小的“江”字。
“对不起,”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我用这种方式回来……你会怪我吗?”
无人回答。
只有月光静静流淌,像一条沉默的河。
流向未知的明天。
流向那个,他们都要面对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