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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渔村叫柳叶湾,因岸边长满垂柳得名。此时正值深秋,柳叶大半枯黄,在暮色里飘摇如鬼手。

      颜湛抱着贺晚江冲进第三户人家时,院里正在煎药的老郎中吓得一哆嗦,药罐差点打翻。

      “救他。”颜湛将贺晚江平放在院中竹榻上,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多少钱都行。”

      老郎中定了定神,提着灯笼凑近。灯光照亮贺晚江惨白的脸和后背那个狰狞的血窟窿,郎中倒吸一口凉气:“这伤……”

      “能不能救?”颜湛打断他,眼中血丝密布。

      郎中看了看她满身的血,又看了看地上气息奄奄的年轻人,沉吟片刻:“能救。但需要两味药——止血的‘白及’和祛瘀生肌的‘血竭’。村里没有,得去三十里外的镇上抓。”

      “我去。”颜湛立刻起身。

      “等等。”郎中叫住她,“姑娘,你这身打扮出去,怕是不等走到镇上就被官府当逃犯拿了。”

      颜湛低头,这才看见自己一身黑衣已被血染得暗红,脸上颈上也都是干涸的血迹。确实,这副模样走在官道上,等于自投罗网。

      “后院有井,你先去洗洗。”郎中从屋里翻出一套粗布衣裳,是妇人的样式,洗得发白,“这是我老伴生前穿的,你不嫌弃就先换上。我去准备热水和金疮药,先给他稳住伤势。”

      颜湛接过衣裳,手指微微发颤。她看了一眼竹榻上昏迷的贺晚江,咬了咬牙,转身去了后院。

      井水冰冷刺骨。

      颜湛脱下血衣,赤裸地站在井边,舀起一桶水从头浇下。血污混着冷水顺着身体流淌,在青石板上汇成淡红的水洼。她用力搓洗,指甲刮过皮肤,留下道道红痕,仿佛要将那些血腥、那些杀戮、那些不堪的记忆统统洗去。

      可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就像她手上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就像她后背那道三年前为贺晚江挡刀留下的疤,就像此刻浸透骨髓的恐惧——

      怕他死。

      怕他像三年前那样,从她生命里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无穷无尽的悔恨。

      她快速擦干身体,换上那套粗布衣裳。衣裳有些小,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脚踝。她又将长发胡乱挽成村妇常见的圆髻,用木簪固定。

      回到前院时,郎中已经给贺晚江清理了伤口,敷上了自制的金疮药。血暂时止住了,但贺晚江脸色依旧白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我用针封了他几处大穴,暂时吊住了气。”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最多撑到明早。天亮前必须把药带回来,否则……”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颜湛点点头,从怀中掏出所有的银票——有贺夫人给的那三千两,也有贺晚江埋在槐树下的那些。她抽出两张面额最大的塞给郎中:“这是定金。剩下的,等我回来再结。”

      郎中看着银票上“五百两”的字样,手抖了抖:“姑、姑娘,这太多了……”

      “不多。”颜湛看着贺晚江,“他的命,值这个价。”

      她转身要走,脚步却顿住了。

      回头,深深看了贺晚江一眼。暮色里,他安静地躺着,长睫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颜湛走回榻边,俯身,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等我。”她说。

      然后她再没回头,大步走出院子,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

      三十里路,颜湛只用了一个时辰。

      她没走官道,而是沿着河岸的荒滩疾行。没有马,她就用轻功——提气纵跃,脚尖在芦苇梢头一点即过,像一只夜行的鹤。

      丹田内力在剧烈消耗,胸口旧伤隐隐作痛,可她不敢停。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镇子叫白沙镇,因河滩上全是白色细沙得名。此时已是戌时三刻,镇门早已关闭。颜湛绕到东侧城墙最矮处,攀着墙砖缝隙翻了过去。

      镇里静悄悄的,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颜湛贴着墙根阴影疾行,按照郎中说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叫“济世堂”的药铺。

      铺门紧闭,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夜风里晃晃悠悠。

      颜湛叩门。

      三长两短。

      这是郎中交代的暗号。

      里面传来窸窣的声响,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谁啊?这么晚了……”

      “柳叶湾李郎中让我来取药。”颜湛压低声音,“白及三两,血竭五钱。”

      那人打量了她一眼,侧身让开:“进来吧。”

      药铺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掌柜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披着外衣,点了油灯,在柜台上摊开一张油纸:“李老头又救什么人了?要的都是救命的东西。”

      “一个朋友。”颜湛简短地说。

      掌柜的也不多问,转身从药柜里取药。动作熟练,称重、包药、捆扎,一气呵成。最后将两个油纸包推到她面前:“一共十二两银子。”

      颜湛摸出银票。

      掌柜的接过,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脸色忽然变了变。他抬头,又仔细打量了颜湛一番,眼神闪烁:“姑娘……这银票,来路可正?”

      颜湛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治病救人的钱,有什么不正?”

      “是吗?”掌柜的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古怪,“可这银票……是贺家的票号。贺家三年前遭了变故,家道中落,早已不用这种印花了。姑娘,你这银票,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颜湛的手按上了腰间——才想起剑没带。她暗暗蓄力,声音冷了下来:“掌柜的,药你卖是不卖?”

      “卖,当然卖。”掌柜的将银票推回来,“不过姑娘,我劝你一句。贺家的事,水太深,你一个女流之辈,还是别蹚这浑水的好。”

      颜湛盯着他:“你知道什么?”

      掌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三年前,贺家独子贺晚江失踪,贺老爷一病不起,贺夫人变卖家产寻子,家业就此败落。有人说贺晚江是跟个女死士私奔了,也有人说他是得罪了太子,被……”

      他顿了顿,看向颜湛:“姑娘,你要救的那位朋友,该不会就是——”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火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将掌柜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脸色大变,一把将药包塞进颜湛手里,急声道:“后门!快!”

      颜湛抓起药包,转身冲向后堂。刚掀开门帘,就听见前门被粗暴踹开的声音:

      “搜!一间一间搜!”

      是官兵。

      她冲进后院,翻过矮墙,落在隔壁染坊的院子里。染缸排列整齐,各色布匹在夜风里飘荡,像无数幽魂。

      前门方向传来掌柜的赔笑声:“官爷,这是怎么了?小店可是守法经营……”

      “少废话!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女的使剑,男生女相,容貌极好!”

      颜湛心中一沉。

      果然追来了。

      她贴着墙根,迅速穿过染坊,从侧门闪出。外面是条窄巷,巷口已有火把的光在晃动。她转身往相反方向跑,刚跑出几步,巷子那头也出现了人影。

      被堵住了。

      前后都有追兵,左右是高墙。颜湛咬了咬牙,纵身跃上墙头,落进一家宅院的后花园。

      园子里假山嶙峋,池塘幽深。她刚落地,就听见前方有女子的惊呼:

      “谁?!”

      是个穿着锦缎衣裙的年轻妇人,提着灯笼站在廊下,吓得脸色发白。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也都瑟瑟发抖。

      颜湛脑中急转,忽然福至心灵,扑通跪倒:“夫人救命!”

      妇人惊疑不定:“你、你是何人?”

      “小女是柳叶湾李郎中的侄女,”颜湛低头,声音带着哭腔,“叔父让我来镇上抓药,不料遇到官兵盘查,说我形迹可疑,要抓我去衙门……小女害怕,才翻墙躲了进来。求夫人开恩,容我暂避片刻!”

      她说得情真意切,加上一身粗布衣裳,确实像逃难的村姑。妇人心软了,上前扶起她:“快起来。这深更半夜的,官兵怎么还在抓人……”

      正说着,前院传来敲门声。

      “开门!官府搜查逃犯!”

      妇人脸色一变,对丫鬟道:“带她去柴房躲着,我去应付。”

      丫鬟连忙拉着颜湛往后院跑。柴房里堆满了木柴,角落里有个空米缸。丫鬟掀开缸盖:“快进去!”

      颜湛钻进米缸,缸盖合上,眼前一片漆黑。

      她屏住呼吸,听见外面脚步声、敲门声、询问声混杂在一起。

      “……确实没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府里都是女眷,这么晚了,官爷还是请回吧。”

      “夫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若那逃犯真藏在府上,夫人也脱不了干系。”

      “官爷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还要搜我的宅子不成?”

      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一锭银子落入手心的轻响。

      “一点心意,给官爷和弟兄们喝茶。这深秋夜寒,诸位也辛苦了。”

      “……夫人客气了。既然夫人说没有,那想必是真没有。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脚步声渐远。

      柴房门开了,丫鬟小声说:“姑娘,出来吧,官兵走了。”

      颜湛爬出米缸,对丫鬟深深一揖:“多谢姐姐。”

      丫鬟摇摇头,领着她回到前院。那位夫人还在廊下等着,见她出来,温声道:“姑娘,药可抓到了?”

      颜湛这才想起药包一直紧紧攥在手里,都快被汗浸湿了。她点点头:“抓到了。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夫人打量着她,忽然问,“姑娘真是李郎中的侄女?”

      颜湛心中一紧:“夫人何出此言?”

      “李郎中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三年前嫁到邻县去了。”夫人笑了笑,“姑娘这谎,撒得不够周全。”

      颜湛沉默了。

      夫人却摆摆手:“不必紧张。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为何被官府追捕。今夜你既进了我的门,我便护你周全——这是我许家的规矩。”

      “许家?”颜湛一愣。

      “家父许文山,曾官至吏部侍郎。”夫人轻声道,“三年前因得罪太子,被贬回乡。这宅子,原是贺家的别院,家父与贺老爷是故交,贺家败落后,家父便买了下来。”

      颜湛浑身一震。

      许文山——她记得这个名字。三年前,贺晚江曾提过,说他爹有个挚友在朝中为官,为人刚正不阿。

      “姑娘认得贺家?”夫人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样。

      颜湛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那……”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你可知道贺晚江的下落?那孩子……当年到底去了哪里?”

      夜风吹过廊下,灯笼摇晃。颜湛看着夫人关切的眼神,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她该怎么说?说贺晚江这三年男扮女装做了花魁?说他刚刚为了救她差点死掉?说他们现在正被太子的人追杀,朝不保夕?

      “他……”颜湛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他还活着。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夫人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贺老爷若知道,也该瞑目了。”

      颜湛心中一痛:“贺老爷他……”

      “半年前病故了。”夫人神色黯然,“临终前还在念叨晚江的名字。贺夫人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去了。贺家……就这么没了。”

      夜风忽然变得很冷。

      颜湛站在那里,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冻结。她想起昨夜后院凉亭里,那个佝偻着背、独自喝酒的老人。他塞给她玉佩,说:“晚江那孩子……走了,或许还能快活些。”

      原来那是诀别。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儿子还活着,知道儿子在哪儿,却选择什么都不说,只默默守着一个父亲最后能给的祝福。

      “姑娘,”夫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天色不早了,你既已拿到药,便快些回去吧。你那位朋友……想必等急了。”

      颜湛回过神,深深鞠躬:“今夜之恩,颜湛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不必报答。”夫人摇摇头,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塞进她手里,“这个你拿着。若日后遇到难处,可凭此镯去江宁府‘漱玉斋’找掌柜,他会帮你。”

      颜湛还想推辞,夫人已转身对丫鬟道:“送姑娘从后门出去。小心些,别让人看见。”

      丫鬟领着颜湛穿过花园,打开后门。门外是另一条僻静的巷子,无人把守。

      “姑娘保重。”丫鬟轻声说。

      颜湛点点头,闪身出门。

      她沿着小巷疾行,很快出了镇子,重新踏上回柳叶湾的路。

      夜更深了。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云隙里闪烁。河风凛冽,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她将药包紧紧揣在怀里,用体温护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夫人的话:

      “贺老爷半年前病故了。”

      “贺夫人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去了。”

      “贺家……就这么没了。”

      贺晚江还不知道。

      他还以为爹娘在生他的气,以为只要他回去认错,一切还能回到从前。

      可没有从前了。

      那座他曾拼尽全力逃离的府邸,那些他曾厌恶的规矩和期望,那个他曾怨恨的父亲——都没了。

      只剩他一个人。

      和她。

      颜湛加快了脚步。

      她必须赶回去,必须救活他。然后……然后她要怎么告诉他?

      说“贺晚江,你爹娘不在了,贺家没了,这世上你再也没有归处了”?

      不。

      她说不出口。

      她只能紧紧攥着怀里的药包,在漆黑的夜色里狂奔,像一头被命运追赶的困兽。

      远处,柳叶湾的渔火点点亮起。

      像黑暗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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