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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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禧和十三年,世道看起来仍是太平的。
只是这一年,江南的漕粮总比户部账册上预计的晚上三五日。
运河沿岸的盐价,无端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反复揉捏。几处本该严密的闸口,汛期无故匮了又修,修了又溃,流水账册上的墨迹,总是新压着旧。
多数人只当是吏治疲沓,年景寻常。
只有极少数人察觉到,这太平的河面下,有一股刻意搅动的暗流,正朝着国本根基漫过去。
这一日,东京又下起了春雨,如泪叩在瓦当上,一声一声,又浊又凉。
中书舍人李维执朱笔的手停在半空,终是带着躁意,重重落了回去。他手旁放着一份密奏,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浸着江南的潮气和血腥。
殿下,一道身影跪地。他身着绯色公服,玉面低垂,姿态恭顺,脊背却挺得笔直。
“太湖,水枢。” 李维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听着比外头的雨更冷,“棠春,你查到的,不只是几处违制的工坊吧。”
李棠春垂着眼,眼前却掠过胥江码头民夫嶙峋的肩骨,掠过安济坊前贫病者希冀的眼,也掠过言幼微在灯下蹙眉拼合残图时,那双同样执拗坚韧的眼睛。
他无需再禀报,叔父案头必有更详尽的抄件。那座借修复古水利之名悄然复活的“水枢”,像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江南的漕运咽喉,制造着瘫痪与恐慌;这恐慌又被催化为一场对朝廷信用的屠戮。而阴影里的巨鳄正张着口,欲吞下整个王朝十年的膏血。
这哪里是贪墨,这明明是釜底抽薪。
“王衍,”李维的声音将他拉回这沉重的寂静,烛火在他眼中映出了一片深切的悲凉,“你座师的名字,果真出现在这条链子上。为了这座‘水枢’,他连师生之谊、朝廷柱石的体面,都不要了?”
李棠春喉头梗塞。他的恩师,户部侍郎王衍,执卷授课的温雅身影与账册后冷酷的操盘手重叠,割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但他仍抬起头,坚定回着叔父:“正因是座师,才必须由弟子来为这错处画一个句点。”
“用你前途,用我李家满门,去画这个句点?”李维蓦然抬头,“还有那言氏独女!你查‘水枢’,用的是她父亲拿命换来的图纸!王衍能杀言清舟,就能让他女儿悄无声息地消失!你护得住吗?你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窗外的雨骤然变大,仿佛要淹没世间所有回答。
李棠春不再言语,他缓缓俯身以额触地。冰凉瞬间漫过额头,却让他最后一丝犹豫蒸发殆尽。
这一跪,是请罪,也是断义。
“此案,孙儿必查到底。纵身死,亦不悔。”
“啪——”
茶盏裹挟着风声掷碎在他膝边,茶水洇湿了绯红的官袍。他余光看着那一地狼藉,唇边牵起一抹极淡的自嘲。
碎裂的,还有他与恩师王衍过往的十年情谊,与家族为他铺就的锦绣坦途。自此,那深藏于心底,关于言幼微的所有悸动与怜惜,都如这四溢流淌的茶水,再无法收回,无处遁形。
李维定定地望着那伏地的身影,望着这个自己器重教养长大的侄儿,如同看着一面注定要撞向冰山的孤帆,又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侄儿骨子里的硬铁。
良久,所有震怒与规劝都化作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散在潮湿的书房里。
“罢了。”
“你选的路,自己走到底。从今往后,京都再无你的退路,江南尽是噬人的刀,李家的伞遮不住这泼天的雨了。”
李维转过身,面对满墙藏书,只留下一道沉默如山岳的背影。
“去吧。”
李棠春对着那背影,深深三叩首。
起身时,他膝盖上的刺痛如有针扎,整个人却浑然未觉。李棠春拉开书房门,外面是细密如织的夜雨,寒气扑面。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入雨中。
绯色官袍顷刻湿透,紧贴身躯显得沉重而冰冷。水顺着他下颌淌落,分不清是雨是别的什么。
他只是向前走,一步步,踏碎庭中积水。
身后,书房那扇门内的暖光,在他离去的脚步声中,缓缓熄灭,最终融入无边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