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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给她投毒(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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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幼微端着漆盘从容步入花厅。席间的白年正朗声笑着,对主座上的男子道:“李大人年少有为,此番南下,漕运新政还要仰仗您多指点。”
她的目光顺势落去。原来他便是新任漕司副使李棠春,年纪不过二十五,一身深紫常服,在这满堂朱紫中亦不显逊色。
圣上恩宠,特赐“借紫”,可见圣眷正隆。
只见他凤眼微挑,眉眼带着久居人上的疏淡,此刻正应对着白年的奉承,不语自威。
在那群阎王似的官员里,李棠春让她想到了名家笔下的《青松覆雪图》。
好看是顶好看,就是太过清冷了。
她在一旁默默数着李棠春喝了几杯,此毒需同酒一同饮下方起效,自是喝的越多越好。可这人极为克制,于是言幼微耐心又紧张地等着。
终于等到他饮下第三杯酒后,她走了过去,将茶盏轻放在李棠春手边。白瓷盏中,汤色碧清,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就在言幼微欲抽身时,他恰好抬手整理袖口,她的指尖与他的手背一触即分。
她抬眸,迎上他的视线。一双杏眼本该盛着江南春水,此刻却像浸了寒水的墨玉,深不见底。
若是寻常男子,多会将注意力放在言幼微的美人面上,可李棠春不一样。
他生于簪缨世家,见惯了琼筵坐花、羽觞醉月,也见惯了那些或娇羞或妩媚、或敬畏或讨巧的眼波。权柄与家世早已为他镀上一层挡人的屏障,旁人目光触及前,总要下意识地柔下三分。
可这双眼睛不是。
里头没有半点寻常女子应有的慌乱与瑟缩,只有一片终年不化的霜雪。
言幼微就着这个略近的距离,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说:
“大人,茶烫,小心。”
李棠春收回思绪,并未立即碰那茶盏,而是转向白年问道:“这位是?”
“安济坊新来的砚医师,医术颇精,暂且请来照应宴席。”白年随意摆手,语气寻常得像在介绍一件摆设。
李棠春闻言,又抬眸看了她一眼,烛光在他眼底一跳,随即垂眼,轻笑了一声,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轻:
“苏州的雨,确实比茶更寒。”
短短十个字,落在言幼微耳中滋味难辨。
这“雨”,哪里是天上落下的水?分明是笼罩苏州城的官场湿冷,是漕运积弊的阴寒,是各方势力交织的迷雾。
又或许…他在与她划清界限。教她明白,这作为医女刻意的关切,于他无用,也不必靠近。
看来这毒,下对了。
如此敏锐的对手,若不先手制住,必成她复仇之路上的心腹大患。
再抬眼时,她唇边已漾开恰到好处的浅笑,声音清凌凌的:
“大人说的是。所以这茶才更要趁热喝。”
言幼微又将目光转向打量其他谈笑风生的官员,发现有一位始终静坐不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位是本州都监兼巡检使,陈鹭,陈大人。”恰好白年在笑着向李棠春介绍他,语气中有一丝对其不通人情的无奈。
陈鹭例行公事般开口:“李大人。”
李棠春亦平静回礼:“陈都监。”
言幼微垂手退至阴影处,见他终于端起茶盏。可就在那清液即将沾唇的刹那,他动作停住了。
言幼微只觉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目光从他身上一刻也挪不开。
快喝。
她在心里催促。
随后,李棠春终于将盏中茶汤徐徐饮尽,一滴不剩。
她松了口气。
原以为他那一瞬的停顿,是有所察觉茶盏口沿那抹了药粉的触感差异,但现在反应过来,那是世家子对器物质地和入口之物本能的下意识挑剔。
啧,不愧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人。
无论如何,毒,终是种下了。
“缠丝绕”。毒如其名,入体如春蚕吐丝,悄无声息缠入经脉。初时毫无所觉,待到察觉,早已深种。这是她专为他备下的“见面礼”。
不管他是敌是友,先手攥住他的性命,总不会错。
宴至中席,气氛愈加热络,唯这位陈都监如同一个安静的影子,不多饮,不攀谈。对于白年与李棠春之间的话中有话,他也只是默默听着。
酒过三巡后,席间众人渐次寻由头退下,只余了几名白年的心腹和侍立一旁的言幼微。
水榭内霎时安静下来,唯闻窗外雨打芭蕉声。
“李大人,”白年身体前倾,脸上热络的笑容敛去,压低声音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漕运这条河,水深得很,大人是想顺风顺水,还是想触礁翻船?”
李棠春语气不变:“李某奉皇命整顿漕务,只知秉公办事。”
“公?”白年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道:“这苏州地界,什么是公,什么是不公,恐怕由不得京城来的章程。”
他击掌两下,一名侍从应声而入,捧上一只打开的锦盒。霎时间,金光晃眼,闪的李棠春眼疼。
“一点心意,权当为大人接风。”白年将锦盒推近,“只要大人行个方便,日后漕司每季的账目,高抬贵手模糊几分,这盒中之物,每月都会准时奉上。”
这便是赤裸裸的索贿了。
言幼微屏住呼吸,不敢错过李棠春任何一丝变化,她也好奇他会如何选择。可他只是垂眸,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良久不语。
白年耐心等着,脸上是笃定的神色。利益权衡,本就是他们这类官员的生存之道。
这位新任的漕司副使,名字他早托京里的关系打听过。这样的年轻人,来苏州无非两条路:要么是镀金混份资历,睁只眼闭只眼,大家和气生财;要么,就是真带着天子剑,要来刮骨疗毒。
白年自然希望是前者。他并非生来就是蠹虫。早些年他也曾想过做一番事业,整饬漕弊,可这苏州漕运的水太深、网太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多了,你想独善其身,便是自绝于所有人。渐渐地,他从不得不收到主动伸手,再到如今……有些事,已不是他想停就能停的。
李棠春若是聪明人,就该知道这漕司副使的椅子,坐着容易坐稳难。单凭一腔热血,撼不动这积年的规矩。
良久,李棠春终是抬眼,伸手取过最上面一锭金子,在掌心掂了掂。那动作不似贪婪,倒像掂量着什么。
“既然是人情惯例,李某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白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如释重负:“李大人果然是明白人!来,满饮此杯!”
可白年还未将杯举起,李棠春便将金锭放回锦盒,发出沉闷的“咚”声。
“东西,先存于白判官处。待李某厘清漕司旧账,理顺关节后,再论其他不迟。”他淡声说道,眼眸比窗外夜色更深沉。
白年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绽开:“李大人谨慎!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他赶紧使了个眼色,侍从合上锦盒退下。
言幼微在阴影里看得分明。她没有错过李棠春掂量金锭时,那微蹙的眉心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嘲。一个真正浸淫贪腐的官员,身上会有一种被金钱滋养出的“熟稔”与“理所当然”。
而李棠春没有。
宴席终了,李棠春起身。举止间如朗月入怀。白年亲自送至廊下,仍维持着热络。
临别前,白年面带愧疚,弯腰赔礼说道:“李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已为您备好了下处,乃是胥河边上一处清静别院,景致颇佳,远比那嘈杂的官邸衙门更适合休憩。官邸那边年久失修,潮湿阴冷,下官实在不敢让大人委屈,已命人加紧修葺,待收拾妥当,再请大人移驾,届时也好为大人办一场像样的乔迁之宴。”
亲随正欲上前,却见李棠春抬手虚虚一拦,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角落那抹素影之上。
“便有劳砚医师,相送一程。”
马车辘辘而行。车厢之内,他周身的淡淡酒气,与她身上的青蒿苦香在此方寸之地相遇、纠缠,恍若一段避无可避的因果。
行至半途,一直闭目养神的李棠春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砚医师。本官离京前,曾得一位长辈叮嘱说,苏州人杰地灵,尤多隐世良医。”
他缓缓睁眼,面色在晃动的车帘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目光却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继续问道:“本官方才饮宴归来,忽觉体内有异,似有一股阴寒之气游走肺腑。”
“恰想起席间唯有砚医师,近身为本官斟过酒。医师既精于岐黄,不知可否为本官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