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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官袍下,温柔骨(二) ...


  •   他没有回应,继续转向马车外,可言幼微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半分,最终他转头与她对视,说道:

      “白年今日信了七八分。”

      真难撩。

      言幼微知趣地移开了眼,轻声应道:“接下来,也该让他尝尝,这‘软肋’带来的麻烦了。”

      第二日,李棠春一袭绯色官袍,立在胥江码头。

      这里聚集了嘈杂的苦力与胥吏,此时日头正毒,浑浊的江面泛着碎金。

      李棠春如一个无形的界碑,所到之处,人潮立即如波浪般分开,嘈杂的声浪也低伏下去。他目光如薄刃,缓缓刮过这片喧嚣。

      远处,几个漕工正扛着沉重的麻包,从吃水颇深的漕船挪到岸上。脊背弯成弓,小腿没在江水中,每一步都踩得吃力,那几人的衣裳已是湿透。

      李棠春的视线很快定格在码头石阶与水面相接处。石阶因常年浸泡生满滑腻青苔,边缘已被磨损得圆滑不堪,与漕船甲板形成了一个尴尬的高度差。

      就这不起眼的半尺落差,却能迫使漕工每卸一袋粮,都需在及膝的水中多踉跄两步,腰腹得多使上一份死力。

      他俯身,指尖拂过石阶上几道新鲜的、深可见石骨的擦痕。这不是岁月磨出来的,是重物被生生拖拽留下的印记。

      “耗米……”他低语。

      他忽而想起,在他被委派去治水那几年,他的恩师,当今的户部侍郎王衍,曾指着漕运条陈对他叹息:

      “含章,水运之弊,不在惊涛骇浪,而在不起眼的‘耗损’二字。千里漕运,朝廷许之以‘鼠雀耗’补亏空,此谓仁政。然,若这‘耗’被人为做大,便是从役夫骨血、从国帑民膏里抽髓。”

      如今,这话言犹在耳。

      不远处一个老漕工,正借着系缆绳的空当,迅速弯腰从水中捞起一把混着泥沙的黍米,小心抖掉水,将那几粒沾着污浊的米纳入腰间一个破布袋。动作熟练而隐蔽,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棠春的眼神沉了下去。

      恰在此时,老漕工似感受到了高处的注视,抬头正好与李棠春四目相对。

      老漕工顿时僵住,“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了那抹绯色官袍面前。

      他的身体止不住发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几粒脏污的米,连求饶都忘了。

      周围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

      李棠春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跪在泥水中缩成一团的苍老身影,江风吹起他官袍一角。

      片刻,他缓缓上前一步,俯身从老漕工脚边的麻包破口处,拈起几粒漏出的干净粟米。

      然后蹲下身,将手中那几粒粟米,轻轻放入了对方仍死死攥着的掌心中。

      “米脏了,就不能入仓了。”他声音不高,在场屏息的每个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既是耗损,便按耗损的规矩办。”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那淤塞的河道和破损的石阶。

      “明日召集工房吏员,本官要重勘这码头丈尺,核定修葺工料。”

      这苏州漕运的“病”,他已窥见了一个症结小口。

      时间很快到了端午这日。天公作美,连日阴雨收敛,旭日初升,胥江水面是金鳞跃动。

      胥江两岸早已被熙攘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彩旗迎风招展,小贩叫卖声、孩童嬉闹声和龙舟鼓手试鼓的咚咚声,交织成浪。

      最大的几艘观礼船泊在江心,最为瞩目的当属转运司包下的望江楼船。楼高三层,张灯结彩。

      靠着岸边的,是安济坊搭的一个简易医棚,棚内药箱、银针、各类应急药材一应俱全。

      言幼微今日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料子比平日医女的粗布好了不少,发间只簪了一支青玉簪。她跟在李棠春身侧,由顾衣等护卫开路,登上了望江楼船。

      这亦是“婚约”传开后,她首次以“未来副使夫人”的身份,出现在苏州官绅面前。她虽置身于喧嚣之中,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众人心下纳罕,这位“李夫人”行止从容,一举一动分明是久经熏陶的闺秀做派,怎会只是寻常落难商贾之女?

      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谄媚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白年率先笑容热络地迎了上来,目光在言幼微身上快速一扫,便对李棠春拱手:“李大人,砚青姑娘,快请上座!今日佳节,正好一同观赏这龙舟盛景。”

      “有劳白判官费心。”他侧身虚扶了一下言幼微的手臂,引她入座。

      言幼微羞涩一笑,依言在他下首的位置坐下。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的视线,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向她扎来,但她始终像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只在李棠春目光掠过时,才回以浅笑。

      “这位便是砚青姑娘吧?果然气质清雅,与李大人真是郎才女貌。”席间一位乡绅笑着奉承。

      闻言,李棠春只淡淡一笑,未接话,转而与白年谈论起漕运公务。只在话语间隙,极为自然地将他手边那盏未曾动过放凉的君山银针,轻轻推至言幼微的手边。

      当她端起那杯茶时却怔了片刻,他何时洞悉的她偏好凉茶的习惯。

      她悄悄抬眸看他,他仍在专注地与席间其他人交谈。两人袖□□叠的刹那,他手指似无意般轻轻擦过她的手腕。

      这一出戏,二人皆寸寸入戏。

      辰时正,号炮三响,龙舟竞渡正式开始。

      江上十数龙舟如飞箭离弦,破开水面。鼓声动地,桡手呼喝之声震天,两岸观者欢声雷动。当是时,所有人的目光皆被江心那场激战牢牢攫住。

      李棠春端坐主位,目光落在江面,搭在膝上的手却轻点着节奏。

      他在计时。

      言幼微端起手边的茶盏,借着衣袖遮掩,目光飞快地扫过胥江上游三仓所在的方向。

      江心,鼓声愈发急促,竞争进入白热化,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突然,胥江上游三仓方向,一股浓密的灰白色烟柱突兀地升腾而起,在晴朗的天空下格外刺眼。

      “走水了!”

      靠近那边岸上的人群一阵骚动。

      望江楼船上,官员乡绅们也注意到了异状,纷纷起身张望。

      “怎么回事?”白年眉头一皱,看向身旁属官。

      属官慌忙道:“看方向,似是……似是胥江三仓那边!”

      那柱灰烟一起,观礼台上瞬间大乱。

      言幼微在李棠春眼中捕捉到一丝真正的冷厉。他猛地起身,绯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划破了闲适的假象,虫鸣鸟叫瞬间消失。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队盔甲森然的巡防兵士如铁流般涌入现场,迅速分割并安抚混乱的人群。为首之人,正是苏州都监兼巡检使陈鹭。

      李棠春尚未开口,陈鹭已朝李棠春及白年匆匆一礼:"二位大人,仓廪重地走水,下官职责所在,需即刻前往调度指挥,失陪。"

      得到李棠春颔首和白年的勉强同意后,他立刻唤上属下。

      “白大人!”李棠春面色沉凝地扫过那烟柱,随即锁死在面色惨白的白年身上,声音在这一片混乱中格外清晰。“维持秩序,疏散百姓,若引起踩踏,唯你是问!”

      他接着下令:“漕司所属,随本官救火!封锁火场,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队队早已待命的漕兵应声而动,直扑火场。

      言幼微冷眼旁观,从容地喝了口凉茶。

      吩咐完毕,李棠春似想起言幼微,回头看她,语气放缓,担忧说道:“此地混乱,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言幼微摇了摇头,镇定回答:“大人当以公务为重。我略通医术,愿前往外围支应,以防不测。”

      她的声音落入已上马准备离去的陈鹭耳中。陈鹭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看不出情绪,随即离去,继续指挥兵士清道。

      李棠春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意外,还有一丝淡淡的认可。

      “小心。”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言幼微应了句好,在侍女护卫下转身离去。

      李棠春转向白年,面色沉沉地问道:“白判官,仓廪重地,何以如此疏忽?今日若非竞渡,人手分散,后果不堪设想!”

      白年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大人息怒,下官这就加派人手前去……”

      白年此时心中惊疑不定,三仓管理虽松懈,但怎会如此巧合在今日出事?

      言幼微在混乱之际,借着袖摆将一枚小巧状似香囊的物事,路过船口一名侍女时递给了她。那侍女指尖一触即收,那物事已悄然易主。

      言幼微递过去的,是根据李棠春提供的构造图,标注出的几个最可能藏匿关键账册或物证的位置。此刻,她事先安排好的几名槽帮汉子应已趁乱潜入,这图能指引他们直捣黄龙。

      江心的龙舟竞赛已分出胜负,夺魁的龙舟在接受欢呼。但望江楼船上的气氛,却因那突如其来的“火情”变得无比微妙。

      李棠春走下台阶,奔赴那一片混乱的火场,阳光在他绯色官袍上勾勒出金边。

      他可不是去救火,而是去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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