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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时间在蔚寻这里是黏稠的液体。

      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滴浓稠的糖浆,挣扎着从高处坠落,砸在凝固的平面上,发出“嗒”的一声闷响。然后是下一滴。永无止境。

      他陷在沙发里,像一件被遗忘的旧大衣。客厅没有开灯,下午四点的天光穿过厚重的灰色窗帘,滤掉了所有温度和色彩,只剩下一种疲惫的、蒙尘的白。空气里漂浮着无数微尘,在唯一那道光柱里翻涌、起舞,像一场无声的、盛大的葬礼。

      蔚寻的视线没有焦点。他只是看着,看着那些尘埃,试图从它们毫无规律的轨迹中,找到一丝逻辑。但他失败了。它们和他一样,只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气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什么都不想做。

      不想吃饭,胃里像塞着一团湿冷的棉花,任何食物的味道都显得多余且具有攻击性。不想喝水,吞咽的动作需要调动太多肌肉,太累了。不想动,骨骼与血肉的连接处似乎生了锈,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能听见内部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唯一能清晰感知的,是耳内深处持续不断的嗡鸣。那声音起初像夏夜的蝉,后来变成高压电线下的电流声,现在,它是一场席卷一切的白色噪音。这噪音吞噬了窗外的车流声,吞噬了楼上的脚步声,吞噬了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嗡声。它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将蔚寻包裹其中。

      在这片白色的噪音里,他觉得自己正在缓慢地溶解。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稀薄,最终会汇入这片蒙尘的空气里,成为另一颗漫无目的的尘埃。

      这样很好。

      “咚咚咚。”

      门外传来规律的敲击声,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了他凝滞的世界。

      蔚寻的眼睫颤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节奏。两轻一重,带着某种雀跃的、急不可耐的韵律。是许明泉。

      他没有动,甚至屏住了呼吸,试图让自己更像一件家具。沙发柔软的织物表面,有几处被磨损得起了毛,他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感受那点粗糙的、烦人的触感。

      “蔚寻?你在家吗?我给你带了刚出炉的栗子蛋糕。”门外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依旧显得中气十足,像浸满了阳光。

      阳光。

      蔚寻在脑海里一字一顿地咀嚼这个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是灼热的,刺眼的,不由分说地要将一切阴影都驱逐殆尽的暴力。他不喜欢。

      他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沙发的阴影里。

      门外的人没有放弃,又敲了几下。“我知道你在,我今天上午还看到你窗台上的薄荷浇水了。开开门好不好?就五分钟,我把东西给你就走。”

      许明泉的声音带着一点讨好的笑意,像一只摇着尾巴等待主人垂青的大狗。

      蔚寻觉得那噪音更响了。许明泉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锥子,执拗地要刺穿他的茧。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烦躁,像是皮肤上爬满了蚂蚁,细细密密的痒,抓不到,也赶不走。

      他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尤其不想听见许明泉的声音。

      因为许明泉的声音里,永远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过剩的生命力。那种生命力让他感到疲惫,感到自惭形秽,感到自己像一块被冲上沙滩的、腐烂的浮木,而对方是奔腾不息的浪潮。

      门外安静了几秒。蔚寻几乎以为他要走了,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好吧,”许明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落,但依旧是清亮的,“那你记得吃饭。蛋糕我放门口了,还是热的。还有一小束洋甘菊,插在水瓶里了,不会蔫。我走了啊。”

      脚步声远去。

      蔚寻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像一个高明的猎手,在等待最后的安全信号。直到楼道里那扇防火门“砰”地一声关上,宣告着入侵者的彻底离去,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世界重归寂静。不,不是寂静,是那片熟悉的、将他包裹的白色噪音,重新夺回了统治权。

      他赢了。

      可是,胸口却像被挖开一个洞,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他坐了很久,久到窗外那道光柱的颜色从灰白变成了昏黄,最后彻底消失。黑暗温柔地、公平地覆盖了整个房间。

      在全然的黑暗里,一些被压抑的感官反而变得敏锐起来。

      他好像能闻到门外那块栗子蛋糕甜腻的香气,混杂着洋甘菊清苦的草木味。甜与苦,那么分明,又那么不合时宜。

      他还能听见,在许明泉离开前,手机轻微的震动,和一句几乎是气音的告别。

      那句话他听过一百零七次,今天是一百零八次。

      “宝贝我爱你。”

      爱。

      这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麻木的神经末梢。没有痛,只有一种迟钝的、令人茫然的酸。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发出轻微的抗议。他没有走向门口,那里有蛋糕和花,有另一个世界的温度。

      他的脚步很轻,像猫一样,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走向与门口相反的方向。

      那片白色的噪音在他脑中汇聚成一股尖锐的啸叫。它在说:不够。还不够安静。

      这个世界太吵了。许明泉的爱,蛋糕的甜,洋甘菊的香,甚至窗帘缝隙里溜进来的月光,都太吵了。

      他走向卧室。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不是皮肉的痛,而是神经末梢被无形的锐物刮擦,发出尖锐的抗议。客厅里许明泉留下的气息——那蛋糕的甜香和洋甘菊的草木味——像两根看不见的绳索,一根捆住他的脚踝,试图将他拖回那个充满“善意”和“期待”的世界;另一根则缠绕在他的脖颈上,随着他每一步的远离而不断收紧。

      窒息感。

      不是生理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许明泉的爱,那些温暖的、明亮的、不由分说的东西,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它们渗入他世界的每一个缝隙,试图填满他内心的空洞。但蔚寻不是一个可以被填满的容器,他是一个正在不断产生裂缝的冰雕。那些温暖的水流进来,只会加速他的融化和崩塌。

      他关上卧室的门,将那甜与苦的气味彻底隔绝在外。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决绝。像为自己的世界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加冕仪式。现在,这里又是他的绝对领域了。

      卧室里比客厅更暗,窗帘是深蓝色的,密不透风。唯一的光源,来自床头柜上没有关闭的手机屏幕。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最顶上的那个名字是“母亲”。一小时前,它不知疲倦地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蔚寻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他没有接。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过任何人的电话了。语言是需要被解码的符号,而他大脑里的译码器早已锈迹斑斑。每一个字传递过来的,不再是信息,而是一团团加重他负担的、沉甸甸的棉絮。

      “小寻,最近好吗?”

      “工作累不累?要按时吃饭。”

      “天气转凉了,多穿件衣服。”

      那些关切的话语,在他耳中自动翻译成另一种语言。

      “你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

      “你为什么总是让人担心?”

      “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知道母亲爱他。就像他知道许明泉爱他一样。可是“知道”和“感觉到”是两回事。他的感知系统已经坏掉了,像一台被烧毁的收音机,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名为“爱”的频率。它只能接收到那永恒的、折磨人的白噪音。

      嗡——嗡——

      此刻,那噪音又开始变形。它不再是单纯的电流声,而是混杂进了许多细碎的、尖锐的声音。像是指甲刮过黑板,又像是无数只虫子在啃食他的脑髓。

      太吵了。

      许明泉的声音,母亲的期待,蛋糕的甜腻,洋甘菊的清苦……所有来自外部世界的东西,都在这片噪音里被扭曲、放大,变成攻击他的武器。

      不够。还不够安静。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的脑海里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他需要绝对的安静。一种连白噪音都无法侵扰的、纯粹的、属于虚无的安静。

      蔚寻的目光在黑暗的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书桌上。

      那里有一个木制的笔筒,旁边,放着一把银色的裁纸刀。是前几天为了拆一个快递买的,用完就随手丢在了那里。

      他的身体比思想先一步行动。

      他走过去,拿起那把裁纸刀。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作用。很轻,却又很有分量。他用拇指轻轻推开卡扣,一截崭新的、闪着寒光的刀片弹了出来。

      嗡嗡作响的脑内噪音,在刀片出现的那一瞬间,奇迹般地减弱了。仿佛那些喧嚣的、疯狂的杂音,都敬畏地为这片极致的锋利让开了道路。

      世界安静下来了。

      不是许明泉离开时的那种暂时的、虚假的寂静,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终极意味的宁静。

      他握着裁纸刀,缓缓坐到床沿。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那一点微弱的光,给刀片镀上了一层幽蓝的、近乎温柔的光晕。

      他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位久违的老友。

      它什么都不会说。不会问他“你好吗”,不会劝他“开心点”,不会用灼热的善意去烫伤他。它只是安静地存在着,提供一种可能性。一种可以划开皮肤、让痛苦找到出口的可能性。一种可以用尖锐的、真实的疼痛,来覆盖掉所有虚无的、麻木的钝痛的可能性。

      蔚寻的左手动了动,将卫衣的袖子向上挽起。那里的皮肤很白,白得像一张干净的画纸。但在手腕处,几道陈旧的、已经变成淡粉色的疤痕,破坏了这份洁净。它们像干涸的河床,无声地诉说着曾经汹涌过的水流。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

      许明泉出现之后。

      那个男人像一个精力过剩的狱警,用他不知疲倦的阳光和爱,为蔚寻建造了一座看似美丽的、光明的监狱。他每天的出现,都像一次准点的巡视,让蔚寻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念头无处遁形。他开始学着伪装。伪装成一个只是有些孤僻、有些冷淡的正常人。

      这种伪装太累了。像穿着一件小了一号的、用砂纸做成的衣服,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磨损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今天,他不想再装了。

      许明泉的那句“宝贝我爱你”,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不是太重,而是太轻,轻得像一句无意义的咒语,一句他永远无法回应的台词。这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和许明泉之间,隔着一个无法被跨越的世界。

      他不是不想爱,是不能了。

      他身体里那个负责“爱”的器官,早就已经衰竭、坏死了。

      蔚寻将刀片冰冷的侧面,贴上自己的手腕。

      一股战栗从接触点升起,迅速传遍四肢百骸。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夹杂着期待和罪恶感的兴奋。那片刚刚安静下去的白色噪音,此刻又以一种更低沉、更具诱惑力的频率响了起来。

      它像一个恶魔的低语。

      划下去。

      划下去,一切就都安静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许明泉的脸。那张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眼睛亮得像有星星。当他说“我给你带了栗子蛋糕”时,眼角的细纹都会笑开。

      蔚寻的呼吸一滞。

      他讨厌那样的笑。因为它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凭什么他在阳光下笑得那么灿烂,而自己却只能躲在阴影里腐烂?

      凭什么他能那么轻易地说出“爱”,而自己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不公平。

      一股无名的、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和委屈,像火山一样从胸腔深处喷涌而出。它比悲伤更具体,比麻木更滚烫。这股灼热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他握着刀的手指,收紧了。

      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起来,打断了他即将落下的动作。

      不是电话,是一条新消息。

      发信人:许明泉。

      【忘了说,今天降温,晚上睡觉记得盖厚一点的被子。】

      简短的一句话,没有亲昵的称呼,没有多余的关心,只是平铺直叙的一句提醒。

      蔚寻的动作僵住了。

      那截锋利的刀片,还停留在离他皮肤不到一毫米的地方。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那股刚刚还气势汹汹、仿佛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怒火,就像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冰冷的灰烬。

      他输了。

      再一次。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删掉那条信息。

      他松开手,裁纸刀掉落在柔软的被子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蔚寻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他没有哭。眼泪是奢侈的,是属于那些还有感觉的人的。他只是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缩成一团。

      黑暗中,那片顽固的、无孔不入的白色噪音,重新夺回了它的领地。它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响亮,更清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盛大的嘲讽。

      它在说:你看,你连求死的自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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