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综合症》云旌

4、A76

　　他们是第二天一早出发的，倒不是因为卡洛斯的身体状况，主要是卡洛斯要开出院证明。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大事儿，只是饿的久了，外加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低血糖而已。吊了一下午的针早就没问题了，他自己也表示随时可以出发。
　　但时间已经太晚了，今天晚上他的主治医生不在，没法儿办出院手续。按赫尔曼的说法直接跑了就是了，还管这个。但卡洛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回答：“我要是私自跑的话，今晚的值班护士少则要扣钱，严重了开除了也未可知，要不你们先回去，我可以明早自己约一个星舰回去。”
　　赫尔曼无奈了，但本着雇主至上的原则，再看在光年星舰和官方航线的面子上，晚一个晚上应该也不差多少，预计时间也能到，实在不愿意在医院待着，事情差不多办完了，赫尔曼出去透透风，顺带把他们留在星舰上那一堆武器和作战服拿回来，防止icy的人在星舰交接的时候那帮人看着那一堆军部武器被吓到。
　　大约是白天睡得太久了，卡洛斯夜里睡不着，摸出剩下的糖栗子站在窗台边慢慢吃，鉴于赫尔曼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用他再开几个病房休息，并且拒绝了在病房的沙发凑活一晚上的邀请，他们几个去走廊里挤家属床去了。
　　卡洛斯刚走到窗边，就听见赫尔曼闷闷地一句：“怎么了？”
　　卡洛斯吓了一跳，轻轻吸了口气：“你回来了？”
　　沙德兰星的卫星早就报废了，天空是一片漆黑的，私人医院主打的是安静，于是晚上的医院一片漆黑。最近的光源是几千米远处中心区的霓虹灯一点点的亮光，卡洛斯甚至没有看见人，但对于alpha来说，这一点点的光亮甚至算刺眼。
　　毕竟在宇宙航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一片漆黑，alpha们只要一点点的几万光年外恒星的余晖，就足以支持他们全部的工作。
　　“守夜。”赫尔曼打开alpha专用个人终端的手电，饶是这么弱的光源，赫尔曼也明显不舒服的眯了一下眼睛，“打扰你了？”
　　“这里是医院，又没什么危险。”卡洛斯注意到他手中还拿着厚厚的一摞文件在看，皱了皱眉。
　　“你的病例和用药记录，放心，我们有职业道德，会保密的。”赫尔曼说道。
　　“你是医生？”
　　“不是，开药单珀西跟着去的，我只是确保他们没给你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赫尔曼抬了抬头，确认没事了之后把终端戴了回去，“之前有个雇主也说医院没危险，进医院我们放松了没人守夜，半夜被人打了一管强腐蚀性的试剂，第二天早上尸体他妈都认不出来。”
　　卡洛斯看起来似乎也不害怕，只是用那种悲天悯人的表情感叹了一句：“你们的工作太危险了。”
　　“还有一次被打了一针空气......你说什么？”赫尔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的工作太危险了。”
　　赫尔曼还是第一次听雇主感叹雇员的工作危险。
　　“我一直由衷地钦佩着联邦军人。”
　　赫尔曼干巴巴地说道：“我们不是军人，只是雇佣兵。”
　　卡洛斯笑了笑，显然并不相信，但也尊重他们保守秘密的心理，没再提起这个。
　　赫尔曼无奈：“什么暴露了我们吗？”
　　赫尔曼本来以为答案会是什么“服从性”或者是“素质高”一类的，再不济也是一些军中的小习惯，没想到卡洛斯顿了顿，慢吞吞地说：“只有军部的氧气胶囊3000盾一粒。”
　　?????
　　“氧气胶囊民用的不多，公司养的雇佣兵一般都是走公司内的工厂，大概100-200盾一粒黑市的话200-500盾一粒，市面上买虽然不一定有货，但再贵的1500盾也能拿下来了，只有军部贪污成性，报军费的时候喜欢写氧气胶囊3000一粒。”卡洛斯摸摸鼻子，很诚恳地说，“这个数字外边的人不知道的，知道也不相信，所以......”
　　赫尔曼一直都知道军部相当不做人，但今天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军部的不做人。
　　“放心，我知道军部的底层军士待遇并不好，很多都出来接私活，有把军部的机甲和军火翻新拉出来卖，到时候报损的，拿军部的军舰出来跑私人航线的，更有些边境的军队缺编的只剩一个编号了还正常拿补贴呢……我不会举报的，得知你们开往沙德兰的星舰是租的，我也很惊讶。”卡洛斯很贴心的说，“而且我猜赫尔曼也是你的真名——我第一次遇见真名出任务的。”
　　赫尔曼感觉自己才是饿了三天没吃东西那个，虚弱地问：“你在嘲讽我们？”
　　“怎么会？”卡洛斯真诚地回答，“我想夸夸你们正直来着。”
　　更嘲讽了。
　　卡洛斯笑了笑，不再说话，良久倒是赫尔曼问道：“你和军部……”
　　“我父亲和军部有时候有生意往来，所以会知道一点内部的事情。”卡洛斯坐在窗前剥栗子，“当年我也想考进军部当机械师来着。”
　　赫尔曼明显感觉卡洛斯的态度缓和了一点，至少不是之前那种礼貌而疏离的样子，甚至愿意谈一点点自己的事，他顺着卡洛斯的话接下去。
　　“军部的非战斗岗位上还是有很多beta的，行政岗位上甚至有omega，你肯定可以考上。”其实考不上钱给够了也肯定能进。
　　卡洛斯笑笑：“我父亲不赞同。”
　　赫尔曼被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卡洛斯抓几颗栗子给他，没问什么要不要的，直接放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我听他们叫你查恩教授，你是......？”
　　“A大应用心理学的博士在读。”卡洛斯用手剥着栗子，“A大古地球语言与文字文化学的教授。”
　　赫尔曼干巴巴的说：“听起来像是好几个学科。”
　　“就是好几个学科捏在一起的，因为教师人数不够不得不合并了三个学科。”
　　“那位兰德是你的学生？”
　　“不是，他是布兰德教授的学生，学材料的，假期和导师来这边做点东西，本来估计要在这边待三个月以上的。”卡洛斯说道，“他们队里没有心理医生，我刚好执照刚下来，过来帮老朋友个忙。”
　　这也是一些地方不愿意收Omega的原因，《保护法案》规定每个月Omega必须有3-5次的心理指导，前往环境恶劣区域三个月之上除了必须有监护人之外一定要有心理医生陪同，很多人避免再请一个心理医生的麻烦所以直接拒绝Omega加入。
　　那兰德和卡洛斯之间的关系就蛮值得琢磨一下的了。
　　兰德叫卡洛斯是“查恩教授”，但如果是私人的关系，两人年纪差不多，估计更倾向于直接叫名字。如果是在团队里才认识的关系，卡洛斯并不是心理学的教授，也不是兰德的老师，应该更倾向于叫“查恩医生”吧。
　　而且以兰德的态度，也不像是刚认识的。
　　认识，但不熟悉。
　　两人之间久久的沉默，赫尔曼终于意识到自己职业病又犯了，赶紧转移了话题：“教授？你看起来很年轻。”赫尔曼还是第一次知道真的有这个学科，但当上教授肯定年纪很大了，虽然在如今人类普遍寿命200岁左右的时代，一个六七十岁的人也不算老。
　　“其实是因为研究方向太冷门了，去年我的导师过世了，为了防止学科内因为教授人数不足开不起来，所以越级提拔的。虽然说现在会说古地球语言重不少学作品被收入通识教育体系，但是现今被翻译出来的古地球语言不过10种，而其中不少文学作品和史料记载更是……不好意思，我说多了。”卡洛斯看见赫尔曼用某种“清澈而迷茫”的眼神看着他，意识到再说下去对方大概率也不懂，自己还有点掉书袋的嫌疑，不再继续。
　　“没没——很有意思。”赫尔曼撑着下巴听他讲话，他接不上话，但卡洛斯时不时会停下来表现出倾听者的样子。让赫尔曼觉得自己不说两句不太好，特别是当时为了装x还特意表示自己喜欢古地球文学。
　　“A大……我记得也是军部直属的大学，每年军部都会去那里招人。”赫尔曼岔开话题，终于从一大段之中提取出他听得懂的几个名词。
　　“是的，军部直属的大学虽然管理更严格，但是军部单独拨款，主要办学资金并不来自联邦教育部，学科设置的自主性更高。”卡洛斯感慨，“如果是教育部，恐怕这门学科早就因为招收不到学生而被迫取消了。”
　　“就算是军部，也不会一直保留一个……呃，听起来军校生普遍不太会上的课程吧。”
　　“我的导师是个omega……是军部高层的家属。”卡洛斯平静地说。
　　在猎户座首都星，能指挥军部直属最好的大学里学科废立的“高层”总共也没几个，他们的家属里赫尔曼不记得有个研究这个的。
　　显然这个家属大概率是见不得光的情人或者私生子。
　　“现在导师走了，我在努力让这门学科保留下来。”卡洛斯很认真地说。
　　赫尔曼怕他尴尬，装作自己不知道的样子点头：“挺好的，我连大学都没读过，直接去军部了混到了现在，目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攒够钱考个大学玩玩。”
　　卡洛斯笑了笑：“肯定会的。”
　　“承你贵言。”赫尔曼把最后一个栗子剥完，拍了拍手上的食物碎屑。

　　回去的路上卡洛斯和那个叫兰德的omega单独呆在后舱室——因为赫尔曼他们全身上下都在抗拒照顾omega这种工作，连唯一的beta陆英都愿意用连续值班三个标准日作为代替表示抗拒。
　　就算卡洛斯表示兰德不是个极端O权主义者，赫尔曼他们也一样避之不及。
　　赫尔曼在围观了陆英开光年系列星舰，并且在旁边接二连三的“蠢货”“这星舰不会被你开炸了吧”“撞上了！”骚扰后，陆英忍无可忍，拨开自动驾驶模式，“你自己开！”
　　赫尔曼飞快地坐在驾驶位上，快得让陆英怀疑他根本就是为了自己开。
　　陆英懒得计较：“奇了，我来开飞机，给你点去后仓休息的机会不要么？”陆英说的意有所指。
　　赫尔曼撇了他一眼：“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陆英：“来，我听听你深刻的理由。”
　　今天卡洛斯上飞机前从沙德兰星带了一大包的糖果，扔在公共空间让他们随便吃，赫尔曼叼了一颗糖：“你真信他说的，是布兰德医生去关的门，他们被困在里面了，所以他不得已关了供氧？”
　　“不是吗？”
　　赫尔曼叹了口气：“卡洛斯昏迷的时候我去现场了一趟，那时候那个布兰德教授死亡至少60个小时了，是被叛军折磨死的。”
　　陆英的脸色变了。
　　根据兰德的详细说法，是所有人收到预警后去仓库躲着，布兰德没走，打算拷贝完重要数据再离开。
　　结果过了将近12个小时，布兰德医生还没回来，卡洛斯主动提出下去找人。到这儿为止是兰德和那些实验室人员都公认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随后就是卡洛斯自己的说法了，他下去之后因为一些原因耽误了一会儿，结果没来得及走，武装分子就闯进来了，两个人被困在了下面。
　　然后布兰德医生在外面引开注意力关了地下室的密封门，卡洛斯关了供氧设备躲进陈列柜。布兰德医生为了吸引追兵外，把资料卡给了卡洛斯，遗憾死在了中控室，而卡洛斯只能等外边的武装分子窒息而死好找机会出去，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等待救援的角色。
　　但这个故事建立在卡洛斯下去的时候布兰德医生活着。
　　按照布兰德的死亡时间看，卡洛斯下去的时候，布兰德大概率已经被叛军折磨死了。
　　“不对。”陆英立刻意识到问题，“卡洛斯下去的时候，布兰德已经被叛军折磨死了，说明叛军已经进入实验室了，卡洛斯怎么下去的。”
　　“从外面到地下很可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赫尔曼说，“我们的结构图是官方的，但如果仔细看结构图和实际实验室有些偏差，可能就是秘密通道——时间太短了，出院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已经被沙德兰政府完全封锁，没法验证了。”
　　“这也不对。”陆英看了看后仓，压低声音说，“他既然有秘密通道进去，发现布兰德死了，那他干嘛不拿着资料卡直接从原路跑，反而把自己和他们困在一起了？”
　　赫尔曼叹了口气：“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看到布兰德死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逃命，是复仇。”
　　陆英的脸色凝重起来：“这可不像是个普通教授在这种状况下会有的想法。”
　　“他确实是个beta,身体机能很差，大概率没法用暴力的手段杀了他们。”赫尔曼用食指轻轻敲击控制面板，“布兰德也是个beta,不受保护法案保护，沙德兰星拿这群Mafia没办法，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搞出人命了，大概率得不到公正的审判。而且布兰德死的时候没别人，这些Mafia分子如果毁尸灭迹的话，也很容易，到时候证据不足可能连判都不会判。而且如果他直接跑出来……”
　　“我们也根本不会下地下，而是直接进仓库把人救走，本地Mafia跟我们无关，那群人把布兰德毁尸灭迹，继续逍遥法外。”陆英立刻跟上赫尔曼的思路，“所以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开启了地下室的堡垒模式，关掉供氧系统，赌上自己的命也要让那群杀了布兰德的人付出代价——嘶，胆子真大，之中错了一步他就和布兰德一个下场了。”
　　“而且他还做了点别的手脚提高成功率。”赫尔曼看了一眼面板上的几个数据，确认没问题，“比如他破坏了除了地下室以外的制冷系统，沙德兰星这两日地表温度超过42摄氏度，所以大部人都受不了跑到地下去了，被关在地下的人越多，他的目的越容易实现。”
　　饶是陆英也吸了口气：“幸好他是被救援对象，不是敌人，明明是个beta,倒是比军部那群alpha还疯。”
　　赫尔曼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欣赏：“他就像……”
　　“像一把顶配的A-76。”
　　A-76是赫尔曼最喜欢的光子枪，产自阿姆兰公司。这个公司也是个异类，并不怎么生产装备在机甲和星舰上的重型火力。反而在轻武器上独具一格，例如A-76：枪械顶配，在它精致优美的外壳之下是暴力的过头的内在。
　　别的光子枪开枪后在人身上如果算是打个孔，A-76就算是开个洞。而赫尔曼随身带的那款还是改良款，最高纪录用手枪直接削掉了对面半个脑袋，让陆英做了半个月的噩梦。让人不禁怀疑阿姆兰是不是用重武器的标准生产轻武器。
　　唯一的不好就是太精密，保养起来极其费钱，而且开两枪就得保养，不开光放着也得保养——这还是陆英第一次听说枪械保存有温度和湿度要求。
　　而且A-76的维修和保养必须买指定材料，最后赫尔曼算了笔账，A-76开一枪差不多1000盾，不开枪放着当摆设每天100盾。因此A打头的便携式光子枪大多数都出现在军部高层身上，像赫尔曼一个上尉选择砸锅卖铁买一把A-76做配枪的真不多。
　　所以别看赫尔曼A-76天天挂在身上，一般真的不用。
　　陆英刚想嘲讽一下赫尔曼形容词的匮乏，却忽然发现他的形容异常合适，后仓的那个beta真的很像一把顶配的A-76。
　　暴力，脆弱，矜贵，优雅。
　　“并且......”赫尔曼靠在驾驶舱的座椅靠背上，手指交叉，“你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
　　陆英在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可能是我前世的情人”这种恶心人的东西之后，意识到他大概是认真的，想了想，回复道：“在军部见过？他提起过他父亲和军部有生意，那可能他偶尔也会去军部吧。而且A大的教授常常会去军部讲课，他来过也未必。”
　　“可能吧，我说不清。”赫尔曼皱眉，却并不觉得是在军部，卡洛斯那张脸他自己什么样子自己知道见过就不会忘，而且这么多年的军部工作下来，赫尔曼知道自己多少有点超忆症，真是在军部见过的话，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他也会有深刻的印象，而不是这种“有点眼熟”的感觉。
　　赫尔曼不是心里藏得住事情的人，直接伸手拉开驾驶舱的门，问道：“珀西，你感不感觉查恩教授好像有点眼熟啊？”
　　珀西抱着自己的个人终端似乎在刷什么，头也没抬地回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