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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审讯室的37个漏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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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拍卖行》第二章:审讯室的三十七个漏洞
审讯室的灯光是一种刻意的白。
不是手术室那种冷却的蓝,也不是警报刺目的红,而是一种剥夺所有阴影、所有温度、所有暧昧可能性的纯白。它从天花板四个角度同时打下,让房间里唯一的长桌、两把椅子、以及桌面上那个装着非法记忆晶核的铅盒,都像漂在白色虚空中。
苏映坐在桌子一侧。记忆抑制项圈还在颈上,纳米药剂让她的思维像隔着厚重玻璃观察世界——清晰,但无法触碰。她能感觉到情绪的存在:恐惧、困惑、还有面对陆沉时那尖锐如碎玻璃的痛楚,但它们都退到了远处,变成了别人的故事。
门开了。
陆沉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透明数据板。他穿着那身深黑制服,每一步都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三年,苏映想,三年足够让一个痛恨体制的人变成体制最完美的雕塑吗?
他在对面坐下,数据板平放在桌上。没有寒暄,没有对视,他甚至没有看她脖颈上的抑制项圈,仿佛那和一件家具没什么不同。
“苏映。”他开口,声音和灯光一样平,“我是记忆安全总局一级检察官陆沉。本次审讯将全程记录,你的记忆活动将被监测。请如实回答所有问题。”
“陆沉,”她打断他,声音比预想的稳定,“我给你扫了三年的墓。每周三,带白玫瑰。你讨厌白玫瑰,你说它们像葬礼,但我偏要带——因为带走你的就是一场葬礼。”
陆沉抬起眼。这是进入房间后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的眼睛还是那种深褐色,像陈年的茶,但里面没有温度。
“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说,手指在数据板上滑动,“你的记忆档案中,类似这样的‘情感细节’共计一百四十四处。它们生动、具体、符合叙事逻辑,但百分之八十七与客观事实存在冲突。”
数据板转向她。屏幕上列着两栏并排的信息:
【苏映的记忆】 【客观记录】
每周三带白玫瑰扫墓陆沉墓地访问记录:三年内共12次,集中在清明、忌日,无规律周三记录
陆沉讨厌白玫瑰陆沉生前办公室常年摆放白玫瑰,个人日记中提到“喜欢其纯粹”
葬礼日期:3月15日死亡证明登记日期:3月18日,葬礼于3月25日举行
“第一个漏洞。”陆沉说,“还有三十六个。”
苏映盯着那些数据。数字、日期、冷冰冰的记录。它们试图覆盖她记忆中的画面:那些阴雨的周三,她蹲在墓碑前,手指划过“陆沉”两个刻字时石头的粗粝触感;那些她自言自语时风吹过玫瑰花瓣的颤动。
“档案可以伪造。”她说。
“记忆更容易。”陆沉向后靠去,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疲惫感划过他的眉间,快得像错觉。“苏映,你的情况在我们数据库中有一个分类:‘全构造型记忆寄生’。意思是,有人在你原有的记忆框架上,植入了一套完整的、自洽的虚假人生叙事。你不是丢失了部分记忆——你是活在一个为你量身定制的故事里。”
“谁的故事?”她问。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陆沉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桌上,双手交握。这是一个审讯的经典姿势,充满压迫感。“你手术室地板下的六颗三阶记忆晶核,经初步检测,全部来源于同一个人。而那个人的生物印记,与你的记忆库残留碎片有百分之九十一的重合。”
他停顿,观察她的反应。
“也就是说,”陆沉慢慢地说,“那些极度痛苦的记忆,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有人把它们从你脑中抽走,封存,然后放回你身边——仿佛在做一个随时可以收回的展览。”
苏映感到项圈下的皮肤一阵刺痛。不是药剂,是身体本能的恐惧。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声音嘶哑,“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做?”
“动机有很多。”陆沉开始列举,像在课堂上讲解案例,“实验。控制。惩罚。或者,最有趣的一种——”他的目光锁定她,“保护。”
“保护?”
“假设你曾目睹或参与某件极度危险的事,痛苦到足以摧毁你的精神。有人爱你,于是抽走那些记忆,为你编织一个平静的谎言。让你以‘苏映’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那个背负着黑暗过去的某人。”
“那你呢?”苏映突然问,“在我的故事里,你是我的丈夫。你是这个‘保护’的一部分吗?”
审讯室第一次出现了完整的寂静。
灯光嗡嗡作响。陆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然后他说:
“根据总局档案,检察官陆沉三年前在追查‘记忆大盗’案件时,遭遇记忆炸弹袭击。他幸存,但大脑前额叶受损,失去了案件相关及此前六个月的记忆。康复后他申请调离一线,转入内部监察部门,直到三个月前才因专案需要临时调回。”
他说的像在念别人的病历。
“所以,”苏映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你也失忆了。”
“我失去了部分记忆。”陆沉纠正,“但你,苏映,你是被重建的。我们的区别在于:我知道我的记忆有空白,而你以为你的世界完整无缺。”
他再次操作数据板。这次,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的网状图,无数节点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
“这是你的记忆关联图谱。”陆沉说,“正常人的记忆是立体的网,事件、人物、情感相互勾连。但你的——”他放大图谱中心区域,“看这里。三年前的时间节点,像被精心修剪过的花园。所有路径都导向一个结论:你是苏映,记忆修复师,丈夫死于事故。没有任何歧路,没有任何‘可能还有另一种解释’的支线。”
他抬起眼。
“自然界不存在如此完美的叙事。只有人工才能做到。”
苏映闭上眼睛。她试图回忆三年前事故之前的任何一件事。童年?她在孤儿院长大,细节模糊但连贯。求学?她以顶尖成绩毕业于神经科学专业,导师的评语她还记得。遇见陆沉?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他为她的研究辩护……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
但清晰的背后,是一种诡异的平滑感——就像抚摸一块被水流冲刷千年的石头,没有棱角,没有意外,没有那些真实人生中必然存在的毛边和矛盾。
“假设你说的是真的。”她睁开眼,“假设我的过去是编的。那么,编造它的人为什么要把通缉犯的疤痕留在我身上?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陆沉的嘴角第一次出现了极细微的波动。不是笑,更像是赞赏——对一个好问题的认可。
“问到了关键。”他说,“有两种可能。第一,这是失误。记忆篡改是极其精细的手术,可能操作者忽略了这道疤,或者认为它无关紧要。第二——”
他停顿,像在权衡要不要说下去。
“——第二,这是故意的。一个签名。一个只有特定的人能看懂的标记。就像画家在角落留下的徽记。”
“谁能看懂?”苏映追问。
陆沉没有回答。他关掉数据板,站起身。
“审讯暂停。你需要做一个深度记忆扫描,我们会尝试定位篡改的接口点。如果运气好,也许能逆向追踪到操作者。”
“如果运气不好呢?”
“那么扫描过程可能触发你脑中的防御机制。”陆沉走到门边,手放在识别器上,“轻则记忆进一步混乱,重则……”他回头看她一眼,“重则你的意识可能无法承受真实与虚构的撕裂。通俗地说,你会疯。”
门开了。两名穿着医疗制服的人员走进来,推着一台带有头盔式扫描仪的设备。
“最后一个问题。”苏映说,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陆沉停步。
“在你的记忆里——在你剩下的真实记忆里——有没有哪怕一个片段,关于我?不是作为嫌疑人苏映,而是作为……任何样子的我。”
时间再次凝固。医疗人员站在一旁等待。灯光在陆沉深褐色的眼睛里折射出细小的光点。
他开口,说了三个字:
“我梦见过。”
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医疗人员示意苏映坐到扫描仪下方。头盔降下,覆盖她的头颅,无数探头贴上皮肤。
“放松,”一个声音说,“尽量回忆你最早的记忆。”
苏映闭上眼睛。
她回到了一个不是孤儿院的地方。一个房间,墙壁是温暖的米黄色,窗外有树影摇晃。她坐在一张儿童床上,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兔子玩偶。门开了,一个身影逆光站在门口,向她伸出手——
【警告:深层记忆区访问受阻】
【检测到主动防御协议】
【代码识别:黑月型防火墙,版本7.4】
【建议立即终止扫描】
医疗人员的惊呼声传来。苏映感到头颅内部一阵剧烈的、仿佛被撕开的疼痛。不是物理的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在尖叫。
然后,在疼痛的顶峰,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在大脑中响起的、冰冷而优雅的电子合成音:
“检测到强制入侵。身份验证通过:苏映。欢迎回家。”
“记忆封印第一层解除倒计时:71小时59分58秒。”
“届时,您将取回‘最初的罪’。”
“我们拍卖行见。”
疼痛潮水般退去。
扫描仪头盔自动弹开。苏映瘫在椅子上,大口呼吸,额头上全是冷汗。医疗人员惊慌地检查仪器,数据屏上一片乱码。
“发生了什么?”一个医疗人员问。
苏映抬起头,看向审讯室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她知道陆沉一定在看着。
她的嘴唇动了动,用口型说出那个名字:
记忆拍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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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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