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战》Joese

3、我们要先活着

　　翌日下午两点，“昆冈玉坊”位于苏州工坊区深处的核心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凝出水。

　　会议室是旧式苏派建筑改造的，保留了高高的木梁和花窗，但中间摆了张现代风格的超长胡桃木会议桌，新旧碰撞，像极了当下“昆冈玉坊”自身的处境。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沈知玉坐在主位，换了身更显干练的深青色立领衬衫，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静的眉眼。

　　她左手边依次坐着父亲沈青山、母亲林雅君（坚持要“列席旁听”）、爷爷沈怀瑾。右手边则是今天会议的重点对象：首席工艺师赵明磊，生产总监（也是赵明磊的徒弟之一），财务主管，销售主管，以及特意叫来旁听、此刻正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学徒小斌。

　　赵明磊坐在那里，像一尊绷紧的青铜像。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的刻痕，此刻正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紫砂茶杯，指节泛白。他国字脸，浓眉紧锁，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眼睛不看沈知玉，只盯着桌面木纹，浑身上下散发着“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抵触气息。

　　沈青山气定神闲地泡着茶，仿佛只是个旁听者。林雅君则有些坐立不安，眼神在女儿和赵明磊之间来回瞟。沈怀瑾半闭着眼，像是养神，但偶尔掀开眼皮，目光如古井般扫过全场。

　　“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沈知玉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她面前摊开一份简洁的PPT打印稿，“首先，感谢各位在关键时刻到场。米兰之行的情况，我昨晚简单和家人沟通了，现在向各位核心团队成员同步。”

　　她言简意赅地复述了展会遇冷、Luxoria集团的评估与潜在收购意向，以及行业内暗流涌动的现状。没有渲染情绪，只有事实和数据对比。当她提到莫里斯那句“博物馆藏品，不是商品”时，赵明磊的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端着茶杯的手背青筋跳了一下。

　　销售主管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闻言眉头紧锁：“沈总，如果Luxoria真的动了收购念头，以他们资本实力和全球渠道……我们压力会非常大。咱们去年销售额下滑了18%，高端定制单也在减少，老客户虽然稳定，但增量几乎没有。从纯商业角度看，如果对方报价合理……”

　　“老陈！”赵明磊猛地打断他，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压抑的火气，“‘昆冈玉坊’一百三十七年的牌子，是能用‘报价’衡量的吗？卖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去哪儿？这工坊里的手艺传给谁？卖给洋人，然后看着他们把咱们的东西贴上他们的标，卖上天价？那是祖宗的手艺！”他越说越激动，紫砂杯“咚”地一声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

　　生产总监是赵明磊的徒弟，见状连忙打圆场：“师傅，您别急，陈主管也是从公司经营角度考虑……”

　　“经营？我看是短视！”赵明磊毫不客气。

　　沈知玉等赵明磊的怒气稍歇，才平静地接话：“赵师傅说得对，‘昆冈玉坊’不能卖。这不仅是生意，更是传承。”她话锋一转，“但不卖，不等于不变。得先活着，而不是躺在‘传承’两个字上等待收购或者被市场淘汰，才是对祖宗手艺最大的不负责。”

　　她翻动PPT，展示出几张对比图：一边是“昆冈玉坊”近年的作品，精美繁复但风格雷同；另一边是国内外一些新兴珠宝品牌、独立设计师的作品，设计更现代，营销更年轻化，在社交媒体上热度很高。“市场在变，消费者在变。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东西不好，而是‘酒香也怕巷子深’，甚至，很多人已经不知道‘酒香’是什么味道了。”

　　赵明磊脸色铁青，硬邦邦地说：“老祖宗传下来的形制、纹样，那是经过千百年考验的美！改了，还是和田玉吗？变成四不像！”

　　“赵师傅，美需要传承，也需要对话。”沈知玉的声音依然稳定，但多了一份力量，“故宫文创为什么火？因为它让古老的文物用现代人听得懂、愿意买的方式‘说话’了。我们不是要丢掉传统，而是要找到传统与当代的对话方式。”

　　她看向一直沉默的财务主管：“王姨，如果我们维持现状，以目前的资金流，还能支撑多久？”

　　财务主管王姨扶了扶眼镜，苦笑一下：“小玉，我也不瞒着。扣除工坊运营、原料采购、人员工资，账面资金……最多够撑一年半。这还是建立在没有大额意外支出、且现有客户订单稳定的前提下。如果Luxoria真的在市场上对我们进行挤压，或者再流失几个大客户，时间会更短。”

　　数字比任何争论都更有力。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连赵明磊绷紧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丝。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一股高级香水的清冷气息率先飘入，紧接着，一个高挑靓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苏晚来了。

　　她今天果然“盛装出席”——一身利落的象牙白西装套装，剪裁极佳，衬得她气场两米八。颈间戴着一条造型夸张的当代艺术感金属项链，耳朵上是不对称的几何耳环，手里拎着只限量款手袋。妆容精致，红唇夺目，整个人像刚从时尚杂志封面上走下来，与这间充满木头和茶香的老派会议室格格不入。

　　除了沈知玉，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抱歉，路上有点堵。”苏晚对沈知玉嫣然一笑，随即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在赵明磊身上停顿了一瞬，笑容不变，声音清脆，“各位好，我是苏晚，《风尚》杂志主编，也是知玉多年的‘战友’。今天受邀来，纯粹以一个旁观者、一个经常被迫看各种‘妖魔鬼怪’设计的时尚圈打工人的角度，说点不中听的大实话。大家不用管我，当我是个……嗯，会说话的背景板就行。”她说着，自来熟地拖了把椅子，在沈知玉侧后方坐下，双腿交叠，姿态优雅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小斌看着苏晚，眼睛都直了，下意识掏出手机想搜同款，被旁边的生产总监暗中踢了一脚。

　　赵明磊显然对这位突然闯入的“时尚女魔头”十分不感冒，眉头皱得更紧，瞥开目光。

　　沈知玉顺势介绍：“苏晚主编对市场和年轻消费者有很敏锐的洞察，她的意见很重要。”她看向苏晚，“晚晚，从你的角度看，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苏晚挑了挑眉，红唇微启，毫不客气：“问题？那可多了。我就先说最直观的吧——‘年代感’太强，强到像开了复古滤镜。”她语速快，用词犀利，“我看了你们近三年的产品图册，抱歉，大部分给我的感觉是：适合我妈那个年纪的女士，在非常重要的场合，佩戴一次，然后收进保险箱。日常吗？不日常。有趣吗？不有趣。

　　想拍照发朋友圈炫耀吗？除了‘昂贵’好像没别的点可夸。哦，可能还能夸一句‘工艺真复杂’，但请问，除了极少数行家，谁看得懂你那千分之一毫米的刀工差别？”

　　她每说一句，赵明磊的脸色就黑一分。生产总监和销售主管也面露尴尬。

　　“现在年轻人，买珠宝是为了什么？悦己，社交，表达个性，甚至就是搭配衣服。”苏晚继续，“你们的东西，美则美矣，但没有‘情绪价值’，没有‘社交属性’。简单说，就是不够‘撩人’。在这个注意力稀缺的时代，不能第一时间‘撩’到消费者，让人产生‘我想要’的冲动，后面的一切都免谈。”

　　“哗众取宠！”赵明磊终于忍不住，憋出四个字。

　　苏晚一点也不恼，反而笑了，转向赵明磊，语气甚至带点“请教”的意思：“老师傅，您说对了。商业世界，‘取宠’是第一步。连‘宠’都取不到，怎么让人了解您背后深厚的功夫和匠心？难道要靠大家自发去研读《古代玉器纹样考》吗？”

　　她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我尊重传统工艺，我杂志每年也做非遗专题。但尊重不等于固步自封。您看那些国际大牌，哪个不是把自家历史故事翻来覆去地讲，再用最时髦的设计包装出来卖？他们可不觉得讲故事是‘哗众取宠’，那是‘品牌建设’。”

　　沈知玉适时接过话头：“苏晚说到了关键。我们需要重新构建‘昆冈玉坊’的品牌叙事。不是躺在历史上，而是让历史活过来，和今天的人发生关系。”她打开最后几页PPT，“所以，我初步的想法是：拒绝被动收购，主动寻求破局。具体分三步。”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第一步，产品革新。成立一个小型创新实验组，由我直接牵头，赵师傅指导。”她看向赵明磊，语气诚恳，“不动主流高定线，只做尝试。用咱们库房里一些中小料、特色料，尝试更当代的设计。可能结合其他材质，可能形式更活泼。目标不是立刻卖钱，是探索可能性，也是制造话题。”

　　赵明磊嘴唇动了动，没立刻反对，但脸色依旧难看。

　　“第二步，故事重塑。我们需要让人看到，玉石从昆仑山巅到一件成品，经历了什么。考虑与专业的纪录片团队合作。”她提到了周墨。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资源与合作博弈。”沈知玉的目光变得锐利，“Luxoria不是想要收购吗？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对东方市场、对稀缺资源的需求，提出另一种合作模式——不是卖身，而是基于对等地位的联合。”

　　“对等合作？”销售主管老陈惊呼，“沈总，这……可能吗？我们体量差太多了。”

　　“所以我们需要筹码。”沈知玉从桌下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点开几张高清图片，连接到投影仪。“这就是我们的筹码之一。”

　　屏幕上，赫然是那块从新疆带回的籽料的多角度特写。粗糙深沉的皮壳，在专业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

　　赵明磊原本不屑一顾的眼神，在看到图片时猛地凝住了。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这是……龙喀什河老坑的料子？这皮色……这绺裂走向……”他毕竟是顶尖专家，一眼就看出了门道。

　　“是的，赵师傅。这次从米兰回来前，我去了一趟和田，请‘料王’老韩掌眼，请下来的。”沈知玉放大其中一张皮壳局部特写，“您看这里，还有这里。虽然风险很大，但如果有幸，里面很可能藏着顶级的羊脂玉肉，而且块度不小。”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一块顶级籽料原石，在行家眼里就是一座潜在的金矿，更是顶级作品的基石。

　　“但这还不够。”沈青山第一次开口，他放下茶杯，声音沉稳，“一块石头，再好，也只是石头。要让Luxoria那样的大集团坐下来谈‘对等合作’，你需要一个完整的、有说服力的‘价值包’。这块料子是核心，但还需要围绕它，构建一个从设计理念、工艺实现到市场前景、文化叙事的完整方案。让他们看到，合作不是施舍，而是抢占未来市场高地的战略投资。”

　　沈知玉点头：“爸说得对。这就是创新实验组和纪录片的意义——我们需要产出新的‘语言’和‘证据’，来包装和证明我们的价值。”

　　赵明磊沉默了很久，目光在屏幕上的籽料图片和沈知玉坚定的脸上来回移动。最终，他沙哑地开口，依旧硬邦邦，但语气松动了些：“……料子，我得亲眼看过，亲手摸过。创新组……怎么个‘新’法，得有个章程，不能胡来。要是糟蹋了好料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这就是松口了。

　　沈知玉心中微松，郑重道：“当然。章程我们一起定。料子就在工坊保险库，会议结束就可以看。所有尝试，都以不损伤玉料根本价值、尊重核心工艺为前提。”

　　林雅君见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正事说完了，都喝点茶，消消气。玉玉也是为咱们这个家，为大家好。赵哥，你尝尝这新茶，知玉专门带回来的。”

　　小斌这时才敢小声插话，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白和一点兴奋：“沈总，苏晚姐，那……咱们要是做点更年轻化的设计，能不能考虑跟游戏或者动漫IP联名啊？现在可火了！或者做点能搭配汉服、又有点现代感的玉饰？我看网上讨论挺多的……”

　　苏晚瞥了他一眼，红唇一勾：“小朋友，思路可以啊。不过IP联名要慎选，气质得搭。汉服配饰倒是切入点不错，新中式风正热。”

　　会议在略显缓和但依然复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方向初步定下，但具体的摩擦和挑战，显然才刚刚开始。

　　散会后，赵明磊果然跟着沈知玉去了保险库。当那块沉甸甸的籽料真正放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时，老匠人的眼神变了，那是看到顶级材料时独有的专注与虔诚。他摩挲着皮壳，对着强光手电看了又看，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对沈知玉只说了一句：“料子，是好东西。你要用它做什么，想清楚了。料子不会说话，但它有灵性，糊弄不得。”

　　沈知玉肃然点头。

　　苏晚则拉着沈知玉落在最后，低声说：“你们那位赵老师傅，是块硬骨头，但也是真宝贝。你得哄着点用。不过，我看你爸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几句话就点到要害。另外，”她眨眨眼，“那个小学徒，有点灵气，可以观察观察。对了，晚饭真管饱吧？我要吃响油鳝糊和松鼠鳜鱼！”

　　沈知玉失笑：“管够。”

　　工坊外，夕阳给白墙黛瓦镀上一层金边。纪录片导演周墨发来了正式的合作意向函和初步采访提纲。沈青山在院子里逗弄着画眉鸟，哼着不成调的苏州评弹。林雅君已经在家族群里开始直播“会议顺利结束，今晚加菜！”并附上一张从厨房偷拍的丰盛食材照片。

　　沈知玉站在工坊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陆续离开的人们。赵明磊背着手，脚步沉重却坚定地走向他的工作间。小斌和几个年轻学徒凑在一起，兴奋地比划讨论着什么。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从这一刻才算正式打响。产品、理念、人心、资源、资本……每一条线都布满荆棘。但她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妈妈发来的一个“加油！你是最胖（棒）的！”卡通表情包。

　　路虽难，但非走不可。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临时办公室。桌面上，周墨的采访提纲第一页，问题犀利：“当百年工艺遭遇现代性困境，守护者该如何自处与突围？”

　　沈知玉拿起笔，在空白处缓缓写下两个字：“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