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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三章、漩涡 ...

  •   第三十三章:星玄家的风暴

      上海的第十天,天气突变。

      前几日黏稠的湿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带着土腥气的凉意。雨水在玻璃幕墙上汇成急流,将窗外的城市晕染成一片流动的灰蓝色调,高楼轮廓变得模糊,像浸在水中的水墨画。

      星玄阳站在父亲公司会议室的窗边,掌心贴着冰冷的玻璃。雨水敲击的密集声响隔着玻璃传来,闷闷的,像遥远战场的鼓点。会议室里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长桌上的文件摊开着,中央摆着一份刚刚送达的、还带着快递信封潮气的文件。

      泉忠坐在桌首,背挺得很直,但星玄阳能看见父亲后颈处肌肉不自然的紧绷——那是长期承受压力后身体留下的印记。父亲没有看文件,而是看着窗外瓢泼的雨,眼神空茫,像在凝视某个并不存在的点。

      “张立成。”泉忠最终开口,声音沙哑,说出这个名字时像在吐出某种苦涩的东西,“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一起挤过八人宿舍,一起在夜市摊上喝过五块钱一瓶的啤酒,创业初期他帮我拉到的第一笔投资。”

      星玄阳没有转身。他维持着看雨的姿势,但大脑已经在高速处理父亲话语中的信息:这不是商业背叛的愤怒,这是更深层的、涉及情感纽带的创伤。张立成不只是“竞争对手的商业伙伴”,他是父亲青春岁月的见证者,是共享过匮乏与梦想的人。

      “十年前,他的公司遇到困难。”泉忠继续说,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权衡,“我借给他一笔钱,没有利息,没有借条。他说会还,我说不急。后来他确实还了,还多给了百分之二十,说是利息。我没要那百分之二十。”

      星玄阳的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水痕。他能理解这种逻辑:在父亲那代人的关系网络里,有些情分不能用金钱计算,有些信任不能用合同约束。这是他们经营世界的方式——用人情做润滑剂,用信任做抵押。

      “这些年,我们业务上偶有往来,但都是正常的商业合作。”泉忠的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指节微微发白,“我从未想过……他会成为审计报告里的那个‘关键证人’,说我们当年的技术专利‘有争议归属’。”

      星玄阳终于转过身。会议室的光线被雨天的昏暗压得很低,父亲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疲惫,眼角的皱纹像刀刻般深。

      “你确定是他主动作证?”星玄阳问,声音平稳,但问题本身像一把解剖刀。

      泉忠沉默了几秒,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只老旧的智能手机——不是他日常用的商务机,而是一款早已过时的型号。他解锁屏幕,调出一段录音,按下播放。

      杂音很大,背景有车流声和人声,像在某个露天环境录制的。然后一个男声响起,声音苍老,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泉总,对不住,我真的没办法。我儿子……他欠了赌债,很大一笔。那些人说,如果我不配合,就要……你知道的。智途科技的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出面作证,说我当年也参与了那个专利的初期设计,他们就帮我解决债务,还给我一笔钱安度晚年……”

      录音到这里被掐断了。不是技术中断,是录音者主动停止的——也许是不忍再听,也许是听够了关键信息。

      会议室陷入死寂。只有雨声,持续不断。

      星玄阳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新送达的文件。是审计报告的补充附件,里面详细列出了张立成的证词:他声称二十年前与泉忠共同构思了某项数据处理算法的核心思路,虽然最终专利归泉忠一人所有,但“基于共同劳动原则”,应有部分权益。

      证词写得很有技巧:没有直接指控泉忠侵占,而是营造了一种“历史遗留问题”的模糊性。但正是这种模糊性最致命——它让“会计错误”和“利益输送”的指控变得可信,因为观众会想:一个连老朋友的贡献都不承认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星玄阳放下文件。他的大脑开始自动构建模型:

      变量A:张立成的债务危机。真实性?大概率真实,因为这种信息容易查证,造假风险高。

      变量B:智途科技的胁迫与利诱。真实性?高,符合对手公司的行为模式。

      变量C:张立成的道德选择。他在自保与背叛之间选择了前者,但留下了这段录音——说明内疚,说明并非全然冷血。

      变量D:父亲的情感损失。这不只是商业背叛,这是对三十年交情、对青春记忆、对“人可信”这个基本信念的摧毁。

      变量E:法律应对策略。张立成的证词虽然阴险,但缺乏实物证据。可以攻击其可信度,可以找出债务危机的其他解决方案以证明他作证的胁迫性,可以……

      但就在他推演法律策略时,父亲说话了,声音轻得几乎像自言自语:

      “阳阳,你说……如果我当年要了那百分之二十的利息,现在会不一样吗?”

      这个问题毫无逻辑,纯粹是情感创伤下的非理性追问。但星玄阳听懂了:父亲在怀疑自己待人处事的基本原则。那个让他成为泉忠、让他建立起事业、让他拥有众多朋友和伙伴的“重情轻利”原则,此刻正在接受最残酷的拷问。

      星玄阳拉开椅子坐下,与父亲隔桌相对。他没有立刻回答那个问题,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

      “爸,你还记得我中学时候,因为说话太直,和几个朋友闹翻的事吗?”

      泉忠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话题会跳转到这里。他点点头:“记得。你妈那会儿很担心,说你太较真,以后会吃亏。”

      “那时候我处理得很糟。”星玄阳平静地说,“我假装没事,假装关系还能回到从前,结果让所有人都难受,最后彻底断了联系。”

      他看着父亲,目光坦诚:“后来我花了五年时间才明白一件事:人际关系里的错误,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系统本身就有漏洞——人的记忆会偏差,利益会冲突,压力会扭曲选择。而我们能做的,不是后悔‘当初如果怎样’,而是在漏洞出现时,如何修补,或者如何承受无法修补的后果。”

      泉忠静静地听着,交握的手指松开了些。

      “张立成背叛了你。”星玄阳继续说,用词直接,不加掩饰,“这是事实。但你要分清楚:是他的选择背叛了你,不是你待人的原则背叛了你。原则没有错,错的是他在压力和诱惑下,选择了践踏原则。”

      他停顿,让这句话沉淀。

      “现在我们需要决定的是,”星玄阳的目光落在那些文件上,“如何回应这种背叛。是彻底揭露他,让他身败名裂?还是放他一马,只针对智途科技?”

      泉忠沉默了很久。雨声在窗外持续,像时间的秒针。

      “如果揭露他,”泉忠最终说,声音沉重,“他儿子会被追债的人找上门,他晚年可能真的会……很惨。我们有过三十年的交情。”

      “但如果放他一马,”星玄阳接上,“智途科技可能会利用他的证词,继续在舆论和法律上施压。公司的损失可能是数亿,数百名员工的生计会受影响。”

      两难。纯粹的两难。

      一边是旧情,一边是责任。

      一边是一个老人的晚年,一边是数百个家庭的生计。

      星玄阳感到自己的大脑在两种价值观之间剧烈拉扯。理性告诉他:应该选择对公司、对员工、对家庭更有利的方案。但某种更深层的、属于“星玄阳”这个人的本质告诉他:如果选择彻底摧毁一个被胁迫的老人,哪怕理由再正当,他也违背了自己“不做违心事”的底线。

      那么,有没有第三条路?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困局的迷雾。

      他闭上眼睛,暂时屏蔽会议室里的雨声和父亲沉重的呼吸。让思维进入他最擅长的模式:寻找隐藏变量,重新定义问题。

      如果问题不是“该不该揭露张立成”,而是“如何在保护公司的同时,不以彻底摧毁一个老人为代价”呢?

      如果……

      星玄阳睁开眼睛,目光重新聚焦。

      “爸,”他说,声音里有一种泉忠从未听过的、近乎锐利的冷静,“我需要张立成的联系方式。还有他儿子欠债的详细信息。”

      ---

      那天晚上,星玄阳没有回家。

      他在公司隔壁的商务酒店开了个房间,把所有的文件、录音、数据都带了进去。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一张床、一面可以俯瞰城市夜雨的落地窗。他泡了浓茶——不是提姆那种草药茶,是真正的浓茶,苦得让他保持清醒。

      然后他开始工作。

      第一步,核实张立成儿子的债务情况。通过几个他从未动用过、但一直存在通讯录里的边缘关系——大学时认识的、如今在金融风控部门工作的学长;母亲娘家那边一个经营小额借贷公司的远亲。信息碎片逐渐拼凑:债务真实,数额巨大,债主背景复杂,确实有暴力催收的前科。

      第二步,分析智途科技与张立成的接触记录。他从审计报告附件、公司监控录像、甚至张立成家附近便利店的消费记录中寻找蛛丝马迹。发现智途科技的人在一个月内与张立成接触了四次,每次都在不同地点,但每次之后,张立成的银行账户都会收到一笔不大不小的转账。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寻找那个“第三条路”。

      星玄阳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三张白纸。第一张写着“揭露方案”:公开债务胁迫事实,展示录音证据,彻底摧毁张立成的证词可信度,同时追究智途科技的伪证和胁迫责任。代价:张立成可能家破人亡。

      第二张写着“妥协方案”:私下与张立成达成协议,让他撤回证词,公司帮他解决部分债务作为交换。代价:可能被智途科技反咬“收买证人”,且无法保证张立成不再被胁迫。

      第三张纸是空白的。

      他盯着那张白纸,直到眼睛发酸。

      窗外,上海的夜雨还在下。远处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破碎的倒影,像一片融化了的星河。已是凌晨两点,城市大多数窗户都暗了,只有零星几盏孤灯还亮着,像在深海中坚持发光的磷火生物。

      星玄阳感到一种熟悉的、濒临过载的眩晕。他的大脑像一台运行了太久的机器,散热风扇在颅骨内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尖啸。他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但问题没有解决,他无法允许自己停下。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加密通讯节点,屏幕轻轻亮了一下。

      不是新消息,是提姆预设的“健康状态同步”。屏幕显示:

      “提姆·德雷克当前状态:康复中。今日睡眠时长:6小时(达标)。咖啡因摄入:正常范围内。备注:他托我转告——‘如果在寻找第三条路,记得把自己也计入伤害计算中。’”

      星玄阳盯着那行字。

      “把自己也计入伤害计算中。”

      这不是法律建议,不是战术策略。这是一个思考框架:在做道德抉择时,不要把自己当作局外的裁判,要意识到自己的道德底线、情感承受力、未来的自我认同,都是需要被计入的“伤害”的一部分。

      如果他选择彻底揭露张立成,公司可能胜诉,员工可能保住工作,父亲可能得到正义。

      但他自己呢?

      那个在中学时代就发誓“不做违心事”的星玄阳,能承受用摧毁一个被胁迫老人的方式换来胜利吗?即使那胜利在理性上完全正当?

      星玄阳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他想起了提姆。想起了提姆在面临类似抉择时——比如是否要为了救更多人而牺牲自己——所展现的那种……不是无私,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计算:他将“提姆·德雷克作为一个人的存续”也纳入了价值体系。虽然他的计算常常还是倾向牺牲,但至少,他开始将自己视为变量之一。

      也许这就是关键。

      第三条路,不是要在旧情与责任之间二选一。

      而是要创造一个让两者都不必被彻底牺牲的、更精巧的解决方案。

      星玄阳睁开眼,重新看向那三张纸。

      然后他拿起了笔,在第三张白纸上开始书写。

      不是方案,不是策略。

      而是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老企业家被胁迫作伪证,但在良知驱使下留下自证清白的录音,最终在年轻一代的帮助下与债主达成和解,并勇敢站出来揭露真正黑手”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张立成不是纯粹的受害者,也不是纯粹的背叛者。他是一个被债务和恐惧压垮、但内心仍有愧悔的普通人。

      在这个故事里,泉海科技不是冷血的揭露者,也不是软弱的妥协者。它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帮助张立成与债主谈判,将高利贷转为合法分期债务,由公司提供担保,条件是张立成必须出庭说明被胁迫的全过程,并交出与智途科技的所有往来证据。

      在这个故事里,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智途科技,那个利用他人弱点、破坏商业规则、践踏人情的操纵者。

      写完后,星玄阳看着自己写下的故事。

      它不完美。存在风险:债主可能不同意谈判,张立成可能在最后关头退缩,法庭可能不相信这种“浪子回头”的叙事。

      但它保住了几个重要的东西:

      保住了父亲“重情”的原则——他没有对老朋友落井下石,反而提供了救赎的可能。

      保住了公司的利益——通过张立成的反证,可以直接打击智途科技。

      保住了张立成一家的基本生存尊严——不必家破人亡。

      也保住了星玄阳自己的底线——他没有违背“不做违心事”的誓言。

      代价是:公司需要承担一笔担保债务,虽然金额可控;需要投入大量精力进行复杂的多方谈判;需要承担一定的舆论风险——可能有人会说泉忠“妇人之仁”。

      但这个代价,星玄阳认为可以支付。

      因为有些东西,比钱和效率更重要。

      他拿起手机,给提姆回复了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

      “找到了。”

      发送时,上海凌晨三点的雨,刚好停了。

      窗外,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像一条银色的河。

      星玄阳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躺下。

      他终于允许自己休息了。

      在入睡前的边缘,他模糊地想:也许所谓成年人的担当,不是在黑白之间选择一方。

      而是在灰色的迷雾中,亲手开辟出一条细微的、但足够让所有人都能不违背良心走过的。

      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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