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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节 账房立威 ...


  •   账册的纸张因年久受潮,边缘微微卷曲泛黄,墨迹也多有洇开模糊之处。沈知意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了桌案,又去架上寻了半块残墨和一管还算完好的羊毫笔,一只边角磕破的砚台。水盂里的水是昨日剩下的,冰凉刺骨。她挽起袖子,就着那点冷水,慢慢地研起墨来。

      墨锭在砚堂上划出均匀的圈,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账房里格外清晰。胡管事撩起眼皮,从镜片上方瞥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继续拨弄他那把油光水亮的紫檀木算盘,只是拨珠的声响,似乎比先前更重了些。

      研好了墨,沈知意铺开纸,提笔舔墨,在纸笺右上角工工整整写下“崇德三年春,抚顺东庄”几个清秀的小楷。然后,她才翻开账册的第一页。

      一股陈腐的纸味混着淡淡的霉气扑面而来。账目记得极为潦草,字迹歪斜,数字大小不一,有些地方还有涂改的痕迹。入目的第一项便是“收上等粳米壹佰贰拾石”,下面接着是“支庄头刘三并家口粮米拾石”、“支长工李四等七人口粮米贰拾壹石”等林林总总十几条开销。

      沈知意凝神,先不急着核算,而是将这页的条目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心中默记大概。然后,她才取过那架胡管事扔在角落、蒙了灰的旧算盘。算盘是普通的枣木框,珠子磨损得光滑,但还算灵活。她指尖拂过算珠,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定。

      “啪、啪、啪……”清脆的算珠碰撞声在角落里规律地响起,不快,却极稳。她先算总收入,再逐项减去支出,指尖在横梁上下翻飞,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胡管事起初并未在意。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又是汉军旗出身,能见过多大世面?这陈年烂账,莫说三日,便是给她三十日,能理出个头绪已是不易。他存了心要给她个下马威,好教她知道,这王府账房,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可渐渐地,那角落里的算盘声并未如他预料般变得迟疑混乱,反而始终保持着一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午时的钟声从前院隐隐传来,该用饭了。几个书办模样的人轻手轻脚进来,与胡管事低声交谈几句,又瞥了角落里的沈知意一眼,眼神各异,随后又悄声退了出去。胡管事也起身,掸了掸衣袍,背着手出去了,自始至终没再看沈知意一眼。

      账房里只剩下沈知意一人。她恍若未觉,连姿势都未曾变过。阳光从高窗移到了西墙,光柱里浮动的尘埃染上了金色。她手边誊录用的素纸上,已工工整整列了数十行小字,每条后面都标注着简略的计算过程或疑点。

      “抚顺东庄,崇德三年春,总收入粳米壹佰贰拾石。庄头刘三并家口六人,月支口粮定额一石二斗,三月该支三石六斗,账记拾石,浮支六石四斗。”

      “长工李四等七人,月支口粮定额一石四斗,三月该支四石二斗,账记贰拾壹石,浮支十六石八斗。”

      “购农具铁锹十把,账记支银五两。时价,上等铁锹每把三钱银,十把计三两。浮支二两。”

      ……

      一条条,一项项,清晰分明。

      晌午过了,胡管事慢悠悠踱步回来,手里端着个小小的紫砂壶,时不时啜饮一口。他本以为会看到那小丫头对着账册一筹莫展、甚至偷偷抹眼泪的模样。可走到门口,听见的依然是那平稳的、几乎不间断的算盘声。

      他脚步顿了顿,走到自己书案后坐下,状似无意地朝角落瞥去。

      沈知意依旧端坐着,背脊挺直,只有手腕和手指在轻轻动作。她面前摊开着账册,旁边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另一侧摆着算盘。她时而凝眉细看账册上某处模糊字迹,时而提笔在纸笺上记录,时而又飞快地拨动几下算珠。侧脸在逐渐西斜的光线里,显得沉静而专注,鼻尖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也恍然不觉。

      胡管事心里那点轻视,忽然有些动摇了。这丫头,倒真沉得住气。

      他不动声色,拿起自己正在核对的另一本账册,却有些看不进去。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瞟向那个角落。

      日头渐渐西沉,账房里的光线暗淡下来。沈知意终于停了笔,轻轻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然后起身,走到墙边,将几盏油灯一一点亮。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庞,也照亮了桌案上已摞起一小叠的誊录纸笺。

      她重新坐下,就着灯光,开始核对下午算出的部分。算盘珠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远。

      这一日,沈知意直到戌时三刻(约晚八点),账房外传来巡夜婆子沉重的脚步声和梆子声,才将账册仔细合好,笔墨收拢。她将今日整理出的疑点纸笺用镇纸压好,又将那本厚重的旧账册端端正正放在桌角。

      胡管事早已离开多时。偌大的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和满室书香、墨香、以及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她吹熄了油灯,只留下一盏最小的照亮脚下,慢慢走出“慎思院”。

      夜色已深,王府里大多院落都已熄了灯,只有廊下间隔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她循着记忆,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那间分配给她的、位于王府最偏西北角的小厢房。

      房间依旧清冷,炕上是王府统一配发的、半新不旧的蓝布被褥。桌上放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早已凉透的、糊成一团的饭菜,大概是哪个仆妇随手放在这里的。

      沈知意没有动那碗冷饭。她从自己带来的小包袱里,取出一个干硬的饽饽,就着冷水,慢慢吃了。然后,她打来冷水,简单洗漱,和衣躺在了硬邦邦的炕上。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隐约传来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和不知哪处院落隐隐的、压抑的咳嗽声。

      这是她在豫郡王府的第一个夜晚。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胡管事审视的目光,王府深沉的夜色,以及未来不可知的命运,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但她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恐惧。母亲临终前那双枯瘦却紧握她的手,还有那句“活下去”,比任何恐惧都更有力量。至少在这里,她是凭自己的本事,挣得了一席暂栖之地。哪怕只是一张积灰的桌案,一盏如豆的油灯。

      她闭上眼,脑海中不自觉又浮现出白日账册上的数字,那些浮支的粮米,虚报的银钱……这王府的深水之下,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困意渐渐袭来。在沉入梦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明日,还得早些起。

      接下来的两日,沈知意几乎长在了那张小方桌后。除了必要的饮食和极短的睡眠,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对付那本厚厚的旧账。胡管事再未与她多说一句话,只是偶尔,在她全神贯注时,会感到一道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背上,带着探究,也带着日渐加深的凝重。

      第三日晌午,沈知意合上了账册的最后一页。

      她面前,整整齐齐摞着二十几张写满字的素纸。每一张纸上,都分门别类,列明了时间、项目、账目数额、核算数额、差额、以及疑点说明。字迹清秀工整,条理清晰,哪怕是从未看过原账的人,也能一目了然。

      她将纸笺按顺序理好,用镇纸压平,然后起身,走到胡管事的书案前。

      胡管事正在核对另一本账,算盘拨得噼啪响,见她过来,停了手,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胡管事,”沈知意将那一叠纸笺双手呈上,“崇德三年至五年外庄田亩收支账目,奴婢已初步核对完毕。其中错漏不清之处,共一百三十七项,均已录于此。请管事过目。”

      “一百三十七项?”胡管事的声音微微拔高,接过那叠纸笺,手感颇沉。他快速翻看前面几页,越看,脸色越是凝重。那些条目,不仅数字清晰,疑点明确,有些后面甚至还附上了简要的市价参考或常理推断。

      他翻到中间一页,手指忽然顿住。那上面记录着一条:“崇德四年夏,辽阳南庄报‘修缮沟渠,用工料银五十两’。然,同年该庄另报‘采买青石五十方,银二十两’、‘付匠人工钱三十两’。三项合计已百两,与‘修缮沟渠五十两’总数矛盾。且,青石多用于筑墙铺路,修沟渠应以黄土、三合土为主,用青石甚少,不合常理。”

      胡管事额角的青筋,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这条账,他当初也掠过一眼,只觉得数字略大,但庄子报上来,理由也说得过去,便未深究。没想到,这丫头竟将不同账册间的关联都揪了出来,还指出了用料的不合理。

      他继续往后翻,越是翻看,心头越是震动。虚报采买、重复支取、以少报多、甚至有些款项去处根本不明……这厚厚的旧账,简直像一件爬满了虱子的破袄,被这丫头用针,一针一线,将那些肮脏的、见不得光的虱子,全挑了出来,摆在明面上。

      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胡管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几个刚走进来准备下午做事的书办,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寂静,都屏息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良久,胡管事放下那叠纸,摘下眼镜,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借此平复心绪。

      “这些,”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都是你三日之内查出来的?”

      “是。”沈知意垂手而立。

      “可曾请教过他人?”

      “账房重地,奴婢不敢随意走动,亦无人可请教。皆是根据账册所载,自行演算核对。”

      胡管事沉默了。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再次审视眼前这个瘦削的、穿着半旧衣裙的少女。她依旧垂着眼,姿态恭顺,可那挺直的脊梁,和方才呈上那叠条理分明、证据确凿的纸笺时沉稳的手,无一不在告诉他——这绝非池中之物。

      王爷,这是从哪儿挖出来的一块璞玉?不,这已然不是璞玉,是已然开刃的、寒光凛冽的匕首。

      胡管事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这账目里的问题,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也不知道。知道的,是他默许甚至参与了的;不知道的,是他失察。无论哪一种,被这样明晃晃地摊开,都是麻烦。这丫头是王爷亲自点来的人,他动不得。可若任由她这般下去,这账房……

      “做得不错。”最终,胡管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将那叠纸笺仔细收拢,锁进了自己书案下的一个抽屉里,钥匙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王爷果然没看走眼。从今日起,你便留在账房。原先刘先生管的日常用度支取账,先交由你核对。好好做,王爷……不会亏待办事得力的人。”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沈知意仿佛没听出那弦外之音,只恭顺地福身:“谢管事。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胡管事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沈知意转身,走向自己那张位于角落的小桌。路过门口时,那几个书办下意识地让开了路,看她的眼神,已与三日前截然不同。

      角落里,那盏小小的油灯被重新点亮。沈知意摊开一本新的账册,提笔蘸墨,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在方才那一瞬,已被微微沁出的冷汗濡湿了小小一片。

      账房立威,这第一步,她踏得险,却也踏得稳。然而,这深不见底的王府,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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