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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年她捡了我 ...

  •   村口的野草命

      我叫王招娣,名字是养母取的。
      她说捡到我那天,我饿得连哭都没力气,手腕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
      哥哥王建国说:“多张嘴,分我的鸡蛋。”
      姐姐王美丽掐着我的胳膊:“捡来的,有口饭吃就该磕头了。”
      只有爸爸沉默地抽着旱烟,在分地瓜时,会把最大那块推到我碗边。
      村里的闲话像田埂上的野草,割不完,长不断。
      我知道,我得像稗子一样,拼命往下扎根,才能在这块不属于我的地里,挣一□□气。

      ---

      1992年的夏天,尾巴拖得又长又燥。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叶子被晒得打了卷,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把空气都喊得黏糊糊的。我就是在那样的蝉鸣声里,被我妈,哦,养母李秀兰,从老槐树底下的石墩子旁捡回来的。

      后来村里人说闲话时,总爱提那个场景,仿佛他们亲眼见了似的:“哎哟,就用个破蓝布包袱裹着,小脸脏得跟花猫似的,哭都没声儿了,就剩眼皮还能动两下。手腕上拴根红线,旧得都快断了。秀兰也是心软,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往回捡。”

      这些闲话,是我懂事后从不同人嘴里零碎拼凑起来的。但“王招娣”这个名字,是我妈亲口告诉我的。她说,抱我回来那天晚上,她看着灶膛里的火,想了半宿。“就叫招娣吧,”她对我爸,那个叫王老实的男人说,“听着好养活,兴许……还能给咱家招来个弟弟。”说这话时,她眼神飘忽,没看我。我爸只是“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半天,喉咙里“嗯”了一声。

      于是,我就成了王招娣。上面有一个哥哥,王建国,大我五岁;一个姐姐,王美丽,大我三岁。我的到来,显然不受欢迎。

      我的记忆,是从三岁左右开始清楚的。不是温馨的画面,而是饥饿和疼痛。记得最深的,是每天早上分鸡蛋。家里那只芦花鸡争气,一天一个蛋,雷打不动。鸡蛋总是哥哥建国的。他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剥着白嫩的蛋壳,蛋白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过来,我口水咽得喉咙发疼。姐姐美丽眼睛盯着鸡蛋,又瞪我,嘴里嘟囔:“赔钱货,还看!”妈有时会犹豫一下,看看我直勾勾的眼神,又看看建国碗里金黄的炒鸡蛋,最后总是别开脸,把一点咸菜拨到我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碗里:“招娣乖,你还小,吃这个。”哥哥则会适时地“哼”一声,把整个鸡蛋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眼神斜睨着我,那意思是:看什么看,这是我的。

      爸爸呢?爸爸沉默地喝着他的粥。只有在分煮地瓜的时候,他会伸出黝黑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的大手,把锅里最大、最红的那块地瓜,不怎么经意地推到我碗边,然后继续低头,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喝他的粥。他不看我,也不说话,但这个动作,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能明确感知到的“好”。虽然,美丽姐会立刻尖叫起来:“爸!那块大的我盯了半天了!”爸爸头也不抬:“吃你的。”

      五岁,我就开始跟着妈妈下地了。不是玩,是干活。薅草,捡麦穗,喂鸡,烧火。我人小,蹲在田埂上,太阳毒辣辣地晒着脊背,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田里的野草根扎得深,我力气小,常常草没拔出来,自己先摔个屁股墩。妈妈在不远处弯腰忙活,看到我摔倒,会叹口气:“招娣,慢点。”但也只是说说,她手里的活计不能停。有时,她会直起腰,望着田那头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疯跑玩耍,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然后喃喃低语:“要是你能再大点,能干更多活就好了……”这话被风吹进我耳朵里,比太阳晒着还难受。

      哥哥建国很少下地,爸妈说他要读书,是家里的指望。他放学回来,如果心情好,会指使我给他拿书包、倒水。心情不好,比如考试没考好,那我就是现成的出气筒。他会故意伸脚绊我,看我摔倒在地,磕破膝盖,然后扯着嘴角笑:“真笨,路都走不稳。”我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会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得意:“哭?再哭告诉妈,把你送回去!村口那棵槐树还记得吧?”这句话像冰水,瞬间把眼泪冻回去。我不敢哭了。

      姐姐美丽是另一种欺负。她继承了妈妈的一些眉眼,却比妈妈厉害十倍。她总觉得我抢了她的东西,虽然家里根本没什么可抢的。一件她穿小了的、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她宁可压在箱底,也不愿意给我穿。“你也配穿我的衣服?”她斜着眼睛看我。她喜欢在妈妈面前表现,抢着干一点轻省活,然后大声邀功:“妈,你看我把猪喂了!”“妈,碗我洗了!”每当这时,她必定要拉上我做对比:“招娣就知道傻站着!吃白饭!”妈妈通常只是含糊地应着:“嗯,美丽能干。”偶尔,会被美丽说动,转头责备我两句:“招娣,眼里要有活,多跟你姐学学。”美丽就站在妈妈身后,冲我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一个捡来的丫头,有口饭吃,有件破衣穿,就该天天烧高香了,还想要啥?”

      村里的闲言碎语,是我必须适应的另一种“农活”。它们无处不在,像田埂上的苍耳子,粘在身上就甩不掉。婶子大娘们聚在井台边、树荫下,手里的活计不停,嘴也闲不住。

      “看,那就是老王家捡的那个。”
      “秀兰也是,自己俩亲生的都养得勉强,还弄个拖油瓶。”
      “听说手腕上系着红绳呢,保不齐是哪个知青留下的……”
      “女娃子,赔钱货,捡来的更是白吃饭。你看她瘦得那猴样,能干啥活?”
      “将来长大了,换点彩礼,也算老王没白养。”

      这些话,有时候是直接飘进我耳朵里的,有时候是通过美丽姐学舌转述的,带着加倍的恶意。“听见没?赔钱货!拖油瓶!”她戳着我的额头。我不敢回嘴,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的柴火抱得更紧。爸爸听到这些闲话,会黑着脸,吼一句:“嚼什么舌根!”但往往只能让声音暂时低下去,过不了半天,又会窸窸窣窣响起。妈妈呢?妈妈有时候会跟着叹口气,对来说闲话的人诉苦:“是啊,不容易,多张嘴……可到底是一条命,扔在那儿,心里过不去啊。”她的诉苦,反过来又成了别人新的话柄:“看吧,秀兰自己都后悔了。”

      七岁,我上学了。不是因为家里多么支持,而是到了年龄,村里干部上门说了两句。用的书包是美丽姐淘汰的,破了两个洞,妈妈用两块颜色不一样的布勉强缝上。铅笔是建国哥哥用剩的铅笔头,套上一个废纸卷的笔帽。本子是爸爸从村会计那里要来的废旧账本,反面可以写字。

      即使这样,能上学,对我来说已是天堂。学校里虽然也有调皮孩子喊我“野孩子”、“捡来的”,但更多的孩子忙着玩,老师也会管。最重要的是,书本里的世界是安静的,没有干不完的活,没有刻薄的话语,没有黏在身上的目光。我拼命地学,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不一样的东西。我的成绩很好,总是名列前茅。老师会在班上表扬我,让我当小组长。我把盖着“奖”字的作业本拿回家,心里有一点隐秘的欢喜。

      这份欢喜,到家门口就碎了。

      “哟,得了奖啊?”美丽姐一把抢过去,翻看着,撇撇嘴,“瞎猫碰上死耗子。一个捡来的,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还不是嫁人干活。”她把本子随手扔在灶台上,沾上了洗锅水。

      建国哥则会更“实际”地打击我:“考得好有什么用?家里哪有钱供你一直念?你看我,初中毕业不就回来了?你一个女的,识几个字,会算账不被骗就行了。赶紧长大干活是正经。”他已经是半个劳力了,说话带着一股自以为是的权威。

      妈妈呢?她拿着我的作业本,看着上面的红勾和“优”字,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眼神有点复杂,好像不认识那些字似的。最后,她会说:“好,好……招娣有出息。不过,家里的活可不能落下啊。”那点因为成绩带来的微光,在她的叮嘱里,迅速黯淡下去,沉甸甸地压回我心里。

      爸爸看到我的作业本,会多看两眼,有一次,他居然伸手,用那粗糙的手指,摸了摸上面的字。然后,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天晚上,他罕见地在我碗里多夹了一筷子炒青菜。

      但爸爸的这点沉默的好,挡不住日常的磋磨。农忙时节,天不亮就要下地。我人小,割麦子跟不上大人的速度,麦芒扎在胳膊上、脖子上,又疼又痒,红肿一片。妈妈和爸爸在前面闷头猛干,美丽姐在旁边故意割得唰唰响,显示她能干。我咬着牙,拼命挥动比自己胳膊还沉的镰刀,手心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火辣辣地疼,汗水一浸,钻心地难受。我不敢停,怕听到妈妈的叹息,怕看到美丽姐讥诮的眼神,更怕建国哥说:“我说吧,她就不是干活的料。”

      最怕的是和哥哥姐姐一起干活。挑水,他们总会把水桶故意装得比我满,我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埂上,水泼出来打湿裤腿,他们就在后面笑。喂猪时,美丽姐会“不小心”把泔水桶撞翻,溅我一身馊臭,然后大惊小怪:“哎呀,招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收拾了,妈回来骂你!”我只能默默地收拾,眼泪混着脸上的脏污。建国哥要是遇上朋友来找他玩,就会把本该他挑的粪桶往我面前一推:“招娣,你替我挑到地里去,就那边,不远。”那“不远”,往往是要翻过一个小坡。

      妈妈并非完全看不见这些。有时,她看到我被美丽欺负得狠了,或是累得坐在灶膛前打瞌睡,也会露出一点心疼的神色,拉过我,摸摸我瘦削的肩膀:“招娣啊,忍忍,等你大了就好了。”或者说:“你姐就那脾气,你让着她点,她是亲生的。”每当她说“亲生的”这几个字,就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慢慢锯。我知道,这是她解释一切不公平的最终理由,也是我无法反驳、必须接受的现实。她的心软是真的,但她的立场永远摇摆,最后总是倒向她的“亲生”孩子那边,或者倒向村里大多数人的看法那边。

      有一次,我发烧了,浑身滚烫,躺在冰冷的炕上直哆嗦。妈妈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吓了一跳。她想去村里赤脚医生那里拿点药,刚拿出皱巴巴的几毛钱,美丽姐就在旁边说:“妈,就那么点钱,建国哥还要买本子呢。她躺两天就好了,捡回来的孩子,命硬。”妈妈拿着钱的手就僵住了,看看我烧得通红的脸,又看看那几张毛票,最后还是把钱揣了回去,给我灌了一大碗姜糖水,又加了一床破被子。我在忽冷忽热中昏睡了两天,居然真的扛了过来。醒来时,妈妈煮了个鸡蛋,偷偷塞给我,低声说:“快吃了,别让你姐看见。”鸡蛋很香,但我吃在嘴里,却尝出了浓浓的苦涩。那个鸡蛋,是我用差点死掉换来的。

      日子就在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琐碎和心酸中,一天天过去。我像田里最卑贱的稗子,在庄稼(哥哥姐姐)的阴影下,抢夺着一点点阳光和养分,挣扎着生长。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把所有情绪压在心里,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干完指派给我的活,然后躲到角落看书,那是我唯一的透气孔。我和村里其他孩子也格格不入,他们要么有父母的宠爱,要么至少理直气壮。而我,是“捡来的”,这个标签烙在我身上,也烙在别人看我的眼神里。

      转眼,我要小学毕业了。毕业考试,我考了全村第一。校长亲自到家里来送成绩单,还带着一个好消息:镇上初中看中我的成绩,愿意减免一部分学杂费,希望我能去继续读书。

      那天,家里难得有了一丝不同的气氛。校长坐在我家堂屋里,喝着妈妈特意泡的糖水(糖放得很少,几乎没味),夸我聪明、刻苦,是读书的料。爸爸蹲在门槛上,听着,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妈妈手足无措地站着,脸上有种惶惑的、类似于骄傲,但又极度不安的神情。美丽姐躲在里屋门后,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我。建国哥不在家。

      校长走了。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妈妈拿着那张成绩单和初中的减免通知,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减免一部分……那剩下的呢?饭钱呢?住宿费呢?”她喃喃自语。

      “读什么初中!”美丽姐冲了出来,声音尖利,“一个丫头片子,小学毕业够用了!妈,你看我都只读到小学,家里哪有钱再供一个?还是捡来的!她能跟建国哥比吗?”

      “就是,”建国哥不知何时回来了,靠在门框上,凉凉地说,“镇上初中,花销多大。减免一点顶什么用?不如早点回家干活,过两年找个婆家,还能收点彩礼帮衬家里。我这正要跟爸说呢,我看中了村西头一块好地,想跟人合伙弄个塑料大棚,种点反季节菜,正缺本钱呢。”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又看向爸妈。

      爸爸闷头抽烟,一言不发,眉头锁成了疙瘩。

      妈妈看着哥哥,又看看姐姐,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挣扎,有歉意,但更多的是被生活重压和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她嘴唇哆嗦了几下,避开我的眼睛,声音虚浮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招娣啊……你看,家里这情况……你哥说得也在理……你姐也没多读……要不……这初中,咱们……就算了吧?你就在家,帮妈多干几年活,妈……妈给你寻摸个好人家……”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已经听不见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妈妈躲闪的脸,美丽姐得意的神情,建国哥算计的眼神,爸爸沉默的烟圈——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影子。手里攥着的成绩单,边缘已经被我手心的冷汗浸湿。

      小学毕业了。我的第一名,我的减免通知,并没有像童话里那样,成为改变命运的钥匙。它更像是一道微光,照出了前路的可能性,然后迅速被更现实的黑暗吞没。

      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大概在拿到这张毕业证书时,就彻底结束了。等待我的,将是更加看不到头的农活、家务,以及很快会被提上日程的“寻摸好人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炕梢,听着旁边美丽姐均匀的呼吸,盯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月光从破了的窗纸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手腕上,那根褪色发白的红绳,早已被我磨得几乎看不出颜色,却依然牢牢地系着,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印记。

      我没有哭。眼泪早在这些年里,流干了,或者化成了心里一层又冷又硬的壳。

      我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喊,微弱却顽强,像石头缝里挣出来的草芽:

      不。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一个捡来的丫头,除了像稗子一样拼命往下扎,在这块不属于我的地里,挣一□□气,还能怎样?

      月光挪移,那点惨白的光斑,慢慢爬上了墙角堆放的农具,爬上了破旧的柜子,最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夜还很长,而我的路,仿佛还没开始,就已经看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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