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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谁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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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目养神好一会,猛地坐起来,抓了抓头发,摸过床头柜上半包烟,抖出一根叼上。打火机按了好几下才着,橘黄的火苗窜起,映着他没什么好气的脸。
烟吸进去,又长长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房间里慢腾腾地散开。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蒋陌皱着眉,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那天是周三,本来该他正常下班的点儿。工具包都收拾好了,班长一个电话打过来,嗓门大得漏音:“小蒋啊,还在公司吧?赶紧的,临时加个活儿,西郊那片别墅区,有几户反映电表有点飘,你去瞅瞅。”
蒋陌当时心里就骂开了。西郊,别墅区,一听就他妈远得要死,骑他那辆破电驴,晃晃悠悠起码四十分钟。而且那地方他知道,说是别墅区,其实鸟不拉屎,开发商脑子进水了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盖房子,除了冬天有群北方来的有钱老头老太太像候鸟一样飞来过冬,平时鬼影子都没几个。这都入秋了,天开始转凉,风刮起来嗖嗖的,眼看再过一阵那帮人就该来了,物业这才急着检查线路,怕到时候出岔子。
“班长,我这都……”蒋陌试图挣扎。
“知道你下班了,算加班,双倍工时!老李家里孩子发烧,去不了,就你了,赶紧的,业主那边催呢。”班长不容分说,啪嗒挂了电话。
“双倍……”蒋陌对着忙音骂了句娘。加班费是香,但他想下班就撤。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重新把工具包甩肩上。算了,跟钱过不去是傻逼。
跟他一起去的还有个同事,姓王,比蒋陌大几岁,孩子刚上幼儿园。两人骑着电驴,顶着凉风,吭哧吭哧往西郊赶。路上没什么车,路灯隔老远才有一盏,光线昏黄,照得路两边黑黢黢的绿化带像蹲着的怪兽。
“这鬼地方,”蒋陌缩了缩脖子,骂骂咧咧,“夏天喂蚊子,冬天喝西北风,有钱人脑子是不是都有坑?”
王哥憨笑两声:“人家图清静呗。再说了,冬天暖气一开,屋里跟春天似的,外面再冷也不怕。”
蒋陌撇嘴不语。
到了别墅区,果然冷清。一栋栋样式差不多的独栋小楼黑着灯,悄无声息地立在规划好的绿地里,只有少数几户亮着点儿光,跟荒野里零星的鬼火似的。风穿过楼宇间的空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落叶在地上打旋。
保安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裹着棉大衣,把他们领到物业办公室,拿了钥匙串和一叠登记表。“就这些,电表箱都在屋外头,你们看看是不是接头松了,或者表本身有问题。完事儿了钥匙还回来就行。”
活儿不难,就是耗时间,得一家家排查。蒋陌和王哥分工,一人一边开始弄。天色彻底黑透,月亮出来了,倒是挺亮,就是那光冷冷的,照得白色的别墅外墙一片惨白。
干到快结束,王哥手机响了,是他老婆。隔着几步远,蒋陌都能听见电话那头女人带着笑意的催促,还有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
王哥脸上立刻堆起笑,声音都软了,冲电话回答。挂了电话,王哥有点不好意思地对蒋陌说:“老婆催了,孩子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蒋陌正拧着一个有点锈的螺丝,头也没抬:“那你把你这边的查完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弄。”
“这……不好吧?还有好几家呢,最里头那几栋靠山的,更远。”
“赶紧滚蛋,”蒋陌不耐烦地挥挥手,“磨磨唧唧,都兄弟。”
王哥嘿嘿笑了,拍拍蒋陌肩膀:“谢了啊哥们,下次请你吃饭。”说完加快动作,把他那边剩下的两户迅速搞定,跟蒋陌打了声招呼,骑上电驴一溜烟走了。
引擎声远去,四周顿时变得更静。只有风声,和自己工具碰撞的叮当响。蒋陌蹲在一户的电表箱前,看着王哥车尾灯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冒出一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家回,有人等,有口热饭吃,好像是挺不赖。他呸了一声,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去。矫情个屁,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在!
加快速度,把分到自己这边剩下的几户搞定,就剩下物业单子上最后一家,也是位置最靠里,贴着后面小山包的一栋。蒋陌看了眼地址,推着电驴往里走。
越往里,路灯越稀疏,植被却越茂密,黑影幢幢。那栋别墅孤零零地矗在最深处,周围没有其他亮灯的房子,只有惨白的月光勾勒出它尖尖的屋顶和沉默的轮廓。
莫名地,蒋陌后脖颈的汗毛竖了竖。“操,这什么鬼地方。”他低声骂了句,干电工的,有时候免不了跑些偏僻地方,但今晚这氛围,确实有点瘆人。他只想赶紧干完,离开这鬼气森森的地方。
电表箱在这栋别墅的侧面,被一丛长疯了的蔷薇科植物半掩着,枝条张牙舞爪。蒋陌拨开带刺的枝条,拿手电照着,打开锈迹斑斑的小铁门。表盘上的数字缓慢跳动,他检查了一下接线,有点松动,重新拧紧,又用万用表测了测,读数正常。
“搞定。”他松了口气,合上铁门,把工具塞回包里。今晚这额外加班总算要结束了,他现在只想回去冲个澡,点个外卖,躺床上刷手机。
刚转身,准备去骑他那辆停在十几米外小路上的电驴,突然——
“咔哒。”
一声脆响,从别墅方向传来,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蒋陌浑身一僵,猛地扭头,手电光下意识扫过去。
别墅一楼,那扇对着侧院、本该紧闭的落地窗,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而就在那缝隙后的黑暗里,贴着玻璃,静静地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手电刺眼的白光直直打在那身影上。
是个小孩。看着也就十来岁,瘦瘦小小的,穿着件裁剪合身的背带短裤,衬衫上打着领结,脚穿一双小皮鞋。头发有点长,乱糟糟地垂在额前。让人心里发毛的是他的脸,苍白得吓人,那双眼睛,在手电光下,黑得深不见底,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蒋陌。
“我操!!!”
蒋陌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往后踉跄了一大步,差点绊倒。手电光跟着乱晃。“你他妈谁啊?!躲那儿装神弄鬼想吓死老子?!”他破口大骂。
那小孩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
蒋陌喘了两口粗气,用手电光上下扫着那孩子。看起来是个真人,不是幻觉。他妈的,这空置别墅里怎么会有小孩?还这副德行?
“喂!小朋友!”蒋陌稍微缓过劲,火气上来了,更多的是不耐烦,“你哪来的?你家大人呢?这屋里就你一个?”
小孩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
“哑巴了?”蒋陌更烦了。他最烦这种问什么都不吭声的。“赶紧的,出来,这房子没人住,你跑里面干嘛?摔了碰了算谁的?你家长电话多少?”
没回应,那小孩还往窗后的阴影里缩了缩。
蒋陌心头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今晚加班已经够烦了,还碰上这么莫名其妙的事。他工作完成了,没义务也没心情管这闲事。
“行,你爱待着就待着吧。”他恶声恶气地说,转身大步朝自己电驴走去,“死了别赖我。”
他把工具包甩到电驴踏板上,跨坐上去,插钥匙,拧动。
车没动。他低头看了眼,没解脚撑。
妈的,吓糊涂了。他踢开脚撑,再次拧动钥匙,小电驴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就在他准备拧油门走人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小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从别墅里出来了,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不远处,站在水泥小路上静静看着他。
蒋陌心里暗骂一声,假装没看见,一拧油门,电驴慢悠悠往前开去。
开出十几米,他从后视镜里看。
那小孩竟然小跑着跟了上来,跑得有点跌跌撞撞,但速度不慢,一直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完没完?!”蒋陌猛地捏了下刹车,电驴停住。他扭过头,冲着后面吼道:“你跟着我干什么?!啊?找你家大人去!再跟着我报警了啊!”
小孩停下脚步,站在路中间,微微喘着气,还是不说话就望着他,固执得让人火大。
蒋陌彻底没辙了。这算什么事儿?他烦躁得想挠墙。把这小玩意儿扔这儿不管?万一真出点事,虽然这小孩看着邪性,但毕竟是个活人,个头还那么点。
他拧着眉头,四下看了看,想起进来时那个保安亭。妈的,交给保安,让保安处理,总行了吧?
他调转车头,骑到那小孩身边,没好气地说:“上来!”
小孩愣了一下,看着他,没动。
“聋啊?上来!带你去找保安,让他帮你找家长!”蒋陌不耐烦地催促。
小孩这才笨拙地爬上了电驴的后座。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两只冰凉的小手,试探性地抓住了蒋陌腰侧的衣服。
蒋陌浑身不自在,像被什么冷血动物贴上了。他没好气地说了句“坐稳”,一拧油门,电驴朝着小区门口驶去。
到了保安亭,大爷正抱着个保温杯看抗日神剧,打得噼里啪啦。见到蒋陌带着个小孩过来,有点诧异。
“大爷,这小孩,”蒋陌指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小尾巴,“我在最里面那栋空别墅里发现的。就他一个人,问啥也不说。您看看,是不是小区里哪户业主家的?或者以前见过没?”
保安大爷眯着眼,凑近仔细看了看小孩,摇摇头:“没见过。这片儿常住的人家少,孩子更少,我差不多都认得脸。这娃……面生得很。”他打量着小孩,“呃,会不会是附近村里跑过来玩的?但这大晚上的……”
蒋陌只想尽快脱身,脑子想着如何甩掉这小鬼的对策。
“要不……先放我这儿?我打个电话给派出所,让警察同志来处理?这孩子看着不对劲,别是走丢的。”大爷好心建议。
蒋陌一听,正中下怀。“行啊,那就麻烦您了。”他赶紧说,转身就想走。
“哎,师傅,你留个联系方式?万一警察要了解情况……”大爷叫住他。
“不用不用,”蒋陌摆摆手,一心只想撇清关系,“我就一路过干活的,啥也不知道。人交给您了,您处理就行。”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自己的电驴。
刚走出保安亭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蒋陌回头,差点气晕过去,那小孩又跟出来了,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仰着脸看他。
保安大爷也跟了出来,一脸为难:“这……他不肯待在屋里啊。”
蒋陌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蹲下身,尽量压着火气,但语气已经相当不善了:“我说,祖宗,你到底想干嘛啊?大爷帮你找警察,警察帮你找爸妈,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我就是一个修电表的!”
小孩终于开了口,声音细细的,却很执拗:“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去哪。”小孩眼巴巴看着他,“大叔,你能收留我吗?”
蒋陌愣住了,大叔?他妈的,他今年才二十七!虽然可能因为常年跑外线干活,风吹日晒,看起来是糙了点,但叫大叔吧?
“谁是你叔?”蒋陌声音拔高,气得想笑,“会不会说话?叫哥!……不是,我叫你哥行了吧?哥,算我求你,别缠着我了行不行?我跟你非亲非故,我收留你?我脑子被门挤了?赶紧回去,找警察!”
小孩固执地摇头,甚至往前蹭了一小步:“我能给你钱。”他顿了顿,小手在身上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竟然掏出了一小卷东西,递到蒋陌面前。
蒋陌下意识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几张折起来的、簇新的百元大钞。看厚度,得有一两千。他更懵了,也火了:“你哪来的钱?偷的?我告诉你,这更不行!赶紧拿回去!小小年纪不学好!”
“不是偷的。”小孩认真地说,又把钱往蒋陌手里塞,“给你。收留我。”
“我不要!”蒋陌像碰到烫手山芋一样把钱塞回小孩手里,触电似的站起来,“我警告你啊,别再跟着我!再跟着我真报警抓你了!”
他不再废话,转身大步流星走向电驴,心跳得有点快,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他插上钥匙,拧动,心里默念:别跟过来别跟过来。
电驴顺利启动。他松了口气,拧动油门——
后座一沉。
两只冰凉的小胳膊,从后面猛地环抱过来,死死搂住了他的腰。那小身板的重量紧紧贴在他背上。
“松开!!”蒋陌又惊又怒,试图去掰那两只手,却发现那小手力气大得惊人,箍得他腰生疼。
“下去!听见没有!你他妈……”他手忙脚乱,电驴在原地摇晃。
小孩把脸埋在他后背上,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我不知道去哪。我害怕。”
那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冷不丁扎了蒋陌一下,他忽然就僵住了。
“操……”蒋陌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他僵持了几秒,最终,泄了气似的,垮下肩膀。
“松手,坐好。”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了之前的火气,只剩下疲惫和认栽,“我警告你,就一晚。明天天一亮,立刻跟我去警察局。听见没?”
背后的小手松了些力道,但没完全放开,小心翼翼地调整成抓着衣服的姿势。一个“嗯”声传来。
蒋陌重重叹了口气,拧动油门。小电驴载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悠悠地驶离了保安亭,融进夜色里。保安大爷站在亭子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的尾灯,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这算什么事儿”,转身回去继续看他的电视。
回去的路上,蒋陌一句话没说,脸色黑得像刚挖完煤。他觉得自己绝对是脑抽了,神经错乱,居然真把这来路不明的麻烦精带上了车。
腰后那点触碰感存在感极强,他浑身不自在,背挺得笔直。
算了,就一晚。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明天一早就把这小鬼打包扔派出所,管他哭还是闹,死活不能再沾上,让他自生自灭去。
然而,第二天太阳升起,蒋陌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蜷缩他旁边盖着旧毛毯的小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谁啊?躺我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