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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缴粮时的那些手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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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离开后的王家,日子照旧,挑水、劈柴、喂鸡、打理那几亩过了冬略显萧索的田地。但王老实和李氏的动作,总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迟缓,目光时不时就飘向村口那条路。
王佑五岁的身体里,那份焦灼感与日俱增。他比谁都清楚,县试,远不止是坐在考棚里写几篇文章那么简单。盘缠、保结、廪生认保、考篮、衣物、甚至打点考场胥吏的门敬……处处都可能成为拦路虎。
他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这个家,像一个精打细算的管家,寻找着任何一点可能的资源。
这日,村里几户与王老实家关系尚可的农户,聚在王老实家商议春耕借贷种子的事。年景不好,几个人愁眉苦脸,掰着手指头算着来年可能还不上的账。其中一人唉声叹气:“……不光种子,去年秋粮折银上缴,被粮长用大斗盘剥,明明该是三石二斗的价,硬是只算了两石八斗,这亏空……”
王老实闷头抽烟,他自家也艰难,无力相助,只能陪着叹气。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仿佛不存在一样的王佑,耳朵却竖了起来。粮长?折银?大斗盘剥?这几个词像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匣子。
那是关于明代中后期‘一条鞭法’实行后,实物税折银征收过程中,基层胥吏利用度量衡和银钱比价上下其手、盘剥百姓的常见手段。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本朝税法似乎与明朝类似,那么……
他轻轻扯了扯旁边王桃的衣角。王桃三年蒙学已结束,她低头看见弟弟乌黑的眼珠望着她,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正在唉声叹气的王柱,小手在膝盖上,用手指蘸了点灰,写了两个字:斗、秤。
王桃一愣,没完全明白。王佑又指了指王柱,做了个“问”的口型。
王桃隐约猜到弟弟可能想到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细声细气地开口:“大柱叔,您刚才说……粮长用大斗盘剥,是用的官斗吗?咱们村里缴粮时量的那个?”
王大柱正愁苦,见是王家的丫头问,也没多想,随口道:“可不是!看着是官斗,可那斗……唉,咱们庄稼把式,哪里弄得清这里头的弯弯绕,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王佑心脏一跳。果然!他立刻又在灰上写了‘旧规’和‘比价’两个词,推给王桃看。
王桃这回思索的时间更长些。她想起大哥之前说过的话。组织了一下语言:“大柱叔,我……我好像听人提起过,县衙门口有时会贴告示,说税粮折银,要按七年定规的平价折算,不许擅自加耗。用的斗秤,也需与县库校勘斗秤相符,若是不符,可以……可以告发的。”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农户连同王老实,都惊讶地看向王桃。一个只读了三年蒙学的农家丫头,怎么会知道这些?
王大柱疑惑道:“桃丫头,你从哪儿听来的?告示?”
王桃脸微微一红,低声道:“我大哥……有时会抄些县里的告示回来温习,我……我帮着磨墨,记下几句。”
当时王佑以好奇方式,追问大哥‘官府收粮是不是一直一个价’,引导王树去翻找邸报和律例,王桃也在一旁学习,从大哥口中得知。
王老实看了女儿一眼,没说话,眉头却皱紧了。他知道这里面的凶险。民告官,还是告粮长胥吏?那是找死!
另一个农户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道:“桃丫头,那告示上真这么说的?要是真的,咱们是不是能去县里……”
“去县里找死吗?”王老实声音干涩,“那些胥吏官差,上下通气,你告得赢?只怕还没进衙门,腿就先被打折了!”
希望刚燃起就被泼灭,几人又陷入沮丧。
王佑低声与王桃说了些什么,王桃轻轻“哦”了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她不知何时从角落里拿出大哥以前用过的一块旧石板和半截石笔。在石板上画了一个斗的形状,然后在旁边写了一个大大的‘官’字,又在‘官’字下面,画了一个稍小但形状略有不同的斗,旁边打了个问号。
王大柱猛地瞪大眼睛,凑近石板看。他虽然不识字,但斗的形状还是认得清的。王桃画的第二个斗,斗口似乎微微外扩,斗身也略矮,这正是大斗常见的作弊手法,看似容量不变,实际因为形状改变,能多装不少粮食!
“这……这桃丫头画的……”王柱声音发抖,“像!真像!粮长那斗,好像就是有点……不一样!”
王桃接着在石板上,又画了一个简单的天平模样,一边写着‘银’,一边写着‘谷’,然后在‘银’那边画了个向下的箭头,写了个‘贱’字,在‘谷”那边画了个向上的箭头,写下‘贵’。最后,在中间歪歪扭扭写了‘七年价”三个字。
这是说,税粮折银时,故意压低银价,抬高谷价,利用差价盘剥!而‘七年价”指的是官府规定的固定折价,不许随意改动。
这下,连王老实都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着自家小女儿,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怪物。这孩子怎么懂这些?还画得如此……一针见血?
王桃适时地低声道:“爹,大柱叔,这事儿……硬碰肯定不行。但……但若是咱们自己心里先有杆秤,知道他们哪里做的不对,下次缴粮折银时,或许……或许可以多问几句,或者村里邻居一起对着告示跟他们理论?他们总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完全不顾王法吧?”
屋里再次安静,但这次,沉默中涌动的不再是绝望,而是带着些微希冀和忐忑。几个农户互相看了看,眼中燃起一点亮光。
王大柱对着王老实,郑重地拱了拱手:“老实哥,桃丫头……了不得!你们家,要出人物啊!这事儿,咱们再合计合计。”
他们又低声商议了一阵,才各自散去。临走前,看王桃的眼神,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奇。
等外人走光,王老实关上门,目光看向王桃:“桃儿,那些话,真是从你哥抄的告示上看来的?”
王桃身子一颤,低下头:“……有些是,有些……是佑弟刚才提醒的,我……我顺着说的。”
王老实看向王佑。王佑抬起小脸,眼神清澈无辜,甚至还带着点孩童的茫然。
李氏走过来,一把将王佑搂进怀里,声音发颤:“他爹,佑儿还小,他不懂那些,就是……就是瞎说的……”
王老实没说话,只是久久地盯着幼子。那双眼睛,太干净,也太深了,深得不像个孩子。他想起了王佑开口时念的《百家姓》,想起了他平日过分的安静和偶尔精准的提问,想起了他提议让父子去码头打工的条理……
许久,王老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他走到王佑面前,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轻轻放在王佑头上。
“佑儿。”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出来的,“有些事,放在心里,烂在肚子里。在外头,你就是个普通的娃,知道吗?”
王佑看着父亲眼中那混合着惊惧、担忧、骄傲和无比复杂情绪的光芒,慢慢地点了点头。
王老实看向女儿:“今天的话,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能提。尤其是你弟弟……说的那些。”
王桃用力点头:“爹,我晓得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