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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邀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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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约歪在榻上,头晕目眩。努力把目光聚焦在重影的茶桌上,却只瞧见一套淡绿色的茶具。那茶桌似乎是崭新的,茶具同样如此。他皱了皱眉,抬起手想揉一揉太阳穴,这才发现手腕被绑在背后。尝试着挣了两下,绳子仍紧紧缚在手腕上,麻绳粗粝的质感因摩擦在他手腕上带来一阵细密的痛感。许约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这时不适的感觉才一齐涌上来,胃里一阵阵泛着恶心,全身的关节都隐隐作痛,脑袋更是一片迷蒙。
许约摇了摇头,盯着自己沾了酒渍的衣服看了半晌才依稀回忆起昏倒之前的事。是一直与他不相友善的沈映忽然邀他赴宴。
大概一年前,我军在北境大破敌军,收回了一大块失地,上心大悦,除了给地方长官升官加爵及赏赐之外,还破格提拔一批勇武将士到中央任职,当然,此举的目的究竟是提拔将士还是釜底抽薪、削减边地人才与势力,以防边地拥兵自重以致裂土分疆、自立为王,许约等一介专职修史的微臣,就不得而知、不敢妄言了。总之,沈映就是这批调回中央的将士之一,直接升任了羽林军将军。朝堂之上向来文武相轻,许约对武官系统并不熟悉,但茶余饭后也隐约听见同侪议论,这位沈映沈将军似乎是平民出身,十几岁便入伍从军,十分骁勇善战。但即便他如何英武,从未在中央担任过一官半职的人,竟能直接擢升至从三品的官职,也颇令朝堂上一众官员嗔目结舌。许约听见这话的时候并不十分在意,只随着大家的议论点头,表现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实则脑子里想的全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其他事情。
沈映等一批将士班师回朝,对许约的生活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帝都说小也小,大家都同在一个交际圈之中,难免在各种或公或私的场合碰上几面,但这长安城说大也大,不相熟识的人哪怕几年下来也未必说得上一句话。
二三月后,许约却隐隐发觉沈映似乎对他产生了什么意见,每次同他擦肩而过神情都有些诡异,好似同许约共处一室就使自己沾上什么脏东西了一样,但一转眼又一副平淡的样子同许约打招呼了。许约觉得很莫名其妙,一次与“密友”燕章提到这件事,燕章伸过手来揉捏趴在茶桌上的许约的脸颊:“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想别人干嘛?再说了,这姓沈的只会带兵打仗,书都不知道读过几本没有,咱们哪能理解他的想法?何必为此多费心思。”许约被逗笑了,坐起来去同燕章打闹。
尽管有所怀疑,许约也不能断言沈映真的对他有什么恶意。直到秋猎之时许约才确定此前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为庆祝北疆收复失地,去年的秋猎活动格外盛大,不仅宫中眷属多有跟随,文武百官更是广泛获邀。
起先在校场由百军将士展示武艺、比试技能。到比试射箭的时候,不知谁缺德提出让人顶上果子充当靶子。
皇帝听了这点子竟也饶有兴味,太子见状立刻就要差使自己身旁的仆从去当靶子。
“诸位爱卿,谁先来试?”
“久闻沈映沈将军年纪轻轻即练成了一身好箭术,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不如就由沈将军来起个好头?”某位臣子建议道。
皇帝点头应允后,沈映左手搭在右手之上,向他行了一礼:“皇上,微臣有一建议,不如就从当场的文臣武将之中选一人作靶子,岂不更惊险有趣?”
皇帝表情略有些吃惊,但也兴味盎然地同意了:“不如就由你来挑一人选吧。”
在场诸位的神色都紧张起来,先前以仆奴为标靶时他们没有出言反对,此刻便也不好为自己辩驳了。
沈映不引人注目地看了许约一眼。许约恰好与他对上目光,心下暗道不妙。许约作为一介文臣,武艺不佳,此次前来纯粹只起到围观的作用。沈映隐秘地勾了勾嘴角,象征性地让目光在周围一圈老老少少之间逡巡,最后又定格在许约脸上:“不如就辛苦许约许大人吧。”??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许约则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原本箭靶所在之处。
旁边的仆从递给许约一枚鲜红的苹果,他看了一眼那枚红得可爱的苹果,不知作何感想,顺从地把那果子顶在头上。
百米以外严敬祈冲许约大喊:“思训,你可莫要乱动,箭镞不长眼!”??许约一瞬间有点茫然。早年间,皇帝曾在东宫设小规模的学堂,擢拔官员子弟为太子伴读,那时候许约还同太子严敬祈更对熟识一些,但时隔多年,许约与他的关系早已生疏,此刻许约因太子忽然以表字称呼自己而有些意外。不过严敬祈说这话是为了表达对许约的关心还是拿他取笑,许约不能断定。但远处的人群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只有许约的父兄二人及几个与他相对熟识的同僚面色稍显凝重,但也仍强颜欢笑。
而沈映此时已经挽弓搭箭,面无表情地盯着许约。他似乎是人群中唯一不带笑意的人。
许约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映的箭似乎恰恰瞄准了自己的眉心。手指忍不住握成拳状,指腹触到掌心渗出的细密汗珠。
沈映眉头皱了一皱,抚弓的右手往上抬了一点。
那支尾羽带着繁复花纹的箭凌空而来,下一瞬便击穿了许约顶在头上的那枚苹果。
许约本以为那箭袭来的时间会显得很漫长,但当箭镞真的冲他而来时,大脑只是一片空白,似乎仅是一呼一吸之间,便听到头顶苹果碎裂的声音。
是个很脆的苹果,许约想着。
远处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阵剧烈的掌声和叫好声。真时候许约低下头去看地上碎成两半的苹果,形状不规则,中心被箭捣碎,外皮沾上了尘土。
低头的时候他看见视线里随动作晃动的那一丛昳丽花纹,半晌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伸手去摸,那箭射穿苹果后又穿过了头顶的发髻。
仆从拿了小刀来斩断那木质的箭身,帮许约从头上取下那支箭。
远处的人看着这一画面,不由得又欢笑起来。沈映弯了弯嘴角,笑意仍不达眼底。
箭取下的那一瞬间许约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下来,锋利的箭镞割断了不少头发,长长短短不再整齐。
许约还有些没回过神,朝人群走去的时候才觉得到腿有些发软,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扶围场的栅栏。
沈映快步朝他走过来,拍了一拍他的肩膀:“许兄,对不住了。”
许约假笑两声,不想多作应付。
皇帝与群臣正其乐融融地讨论刚才的惊险时刻。
“众爱卿,还有谁自告奋勇?”??众人面面相觑,一改此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其乐融融场景,竟都默不作声起来。
公主严淑问明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父皇,儿臣最近苦习箭术,自觉颇有长进,不如就由我和太子哥哥来为大家表演一番!”
太子听见这话瞪大了眼,慌忙给皇帝身旁的大太监于公公使眼色。
皇帝这时也有些迟疑:“这……”
底下臣子洞察上心,马上有人作了一揖,接话道:“太子乃一国之储君,被置入如此危险境地之下恐怕不妥。”
“怎么,李大人不相信本公主的箭术么?”严淑问笑道。
“下官不敢,只是……”那位李大人支吾起来。
这时太子才往前走了半步,朗声道:“就由儿臣和妹妹来为父皇表演一番吧,只要能博父皇一笑,儿臣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众人目光都聚集在皇帝和太子之时,许约注意到公主隐秘地、状似无意地翻了个白眼,不留心的人大概会以为公主只是移开了视线,或者瞟了一眼空气中某只恼人的小飞虫。
“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朕是什么食子为乐的昏君暴君?”皇帝说着责备的话,面上却不显不悦,“罢了,进行下一项吧,下个项目是什么?”??“回皇上,下一项是深林猎鹿。”于公公答道。
众人或骑马或搭马车移步西郊畋猎之时,许约告假去整理仪容。
许约归来时校场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正倚在靶子旁的栏杆上。
许约以为好友燕章留下来等自己,高兴地往前跑了两步。走近一点才发现那个人影竟是沈映,顿时泄了气。
也许是他神色里的失望和不满太过明显,沈映不问自答道:“我向皇上请求在此处等你一等。”说完,沈映又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他牙口大概很好,那苹果发出极为清脆的响声,让许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躲什么?”沈映弯下腰去捡起另外半个苹果,往衣服上蹭了蹭果子上沾着的土,递给许约。
许约目光停留在那不成样子的半个苹果上,鲜红的外皮、没擦干净的泥土,以及已经氧化发黄的内芯。
许约摆了摆手。
许约倒胃口的样子倒像是极大地取悦了沈映,他嚼手里的苹果的节奏愈发明快起来,眉眼几乎要弯成月牙的形状,却仍然让许约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真是个怪人。一同前往西郊时,许约忍不住想。
总之,此前沈映的帖子递到府上的时候许约很有几分惊诧。小厮把帖子送进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在用午饭。许父立有规矩,三餐期间不谈公务及应酬往来。那帖子递进来以后就安然放在房间侧边的矮桌上,小厮知会了一声,从餐厅里退下了。许父许母、哥嫂二人及许约都无甚反应,依然慢条斯理地吃饭,倒是小妹许颂神情颇有些雀跃,悄悄探出身去看矮桌上的帖子。乞巧节将至,长安城里各处夜市已陆续开张,她正盼着小姐妹递帖子约她呢。许家一向以家风严明著称,若无同龄的小姐相约,断然不可能许她出去,是以许家小妹总得以陪伴其他世家小姐为由,方才求得外出游玩的机会。
许父见状,长叹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妹去看帖子。
小妹欢天喜地地跑到矮桌处,看到帖子的内容却失望地皱起了眉,失望地说:“怎么是给二哥的?”
许父问:“是吗?谁递的?”??“落款写的是沈映。”
“沈映?上次射穿苹果、哗众取宠的沈映?”许父看许约的目光透露出些许审视,“你还同他有交集?”
许约垂下眼睛喝茶,没有作声。心里却想着尽管沈映是个危险人物,但那日可不是他提出的那缺德玩法。
“你也是朝中为官之人了,什么人该结交,什么人不该结交,该有自己的分寸。你我文官世家,在朝中本就易遭人猜忌,与这些张扬的武将走得太近绝非善事。”
许约的大哥许恪夹了一筷子已经冷掉的小油菜,放在许约碗里,轻拍了他的肩膀两下:“思训,父亲说的对,你做事要勤加思考才是。”
许约点了点头,夹起碗里那棵青菜。
饭后,许约拿走那张帖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倚着门,借着窗口的光读那张帖子。字迹并不工整,更直接一点来说的话,假如这是由某某府上笔墨师爷所写,那这师爷很可以卷铺盖走人了。遣词造句倒是干净利落,只用简单的语句连缀了时间地点等关键信息,邀约的理由、谦辞敬辞等一致没有踪迹。许约挑了挑眉毛,转身坐在书桌前,就着砚台上半干的墨,随意在一张信纸上写下:承蒙沈将军抬爱,许某定准时赴约。
尽管他一手撑着腮,歪斜着身子,字倒写得方正工整。可惜由于半干的墨汁,字也发干,收笔处笔画分叉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