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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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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许约不愿意想起的回忆又浮出水面。
彼时许约十五岁出头,交游的范围也很窄,除了家人亲戚左右不过是那群算不上是朋友的同窗。父亲嘱咐他多与同龄学子交往,打好关系,于是许约也间或去参与同龄人的聚会。这起先对许约来说很新鲜,因为从前除了去上课之外,父亲并不常常许他出门。但许约很快发现,这些所谓的缙绅之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时,话题最后常常会拐到女孩身上。聊到这家的小姐那家的千金,再到酒楼的歌者,最后甚至聊到青楼的小姐们。许约听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适,为他们语气里的猥亵之意而感到反胃。难以想象,一个时辰前课上一起诵读之乎者也仁义礼智信的同窗,一个时辰后在私下聊的都是这些东西。
与此同时,许约也意识到,自己对女孩完全不感兴趣。反倒是偶尔遇到的清俊少男,时不时会让他觉得心跳加快几拍。
这天饭桌上依旧是这样老生常谈的话题,他们哈哈大笑时,许约心不在焉地用胳膊撑着脸颊夹菜吃。
这时,一位同窗见许约久不参与讨论,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不知诸位知不知道,许思训家里的小妹倒是美貌动人呢!我记得名字唤做阿颂的对吧?”语气里的不怀好意昭然若揭。
许约夹菜的手顿住了。
见许约不答话,另一人继续添油加醋道:“何时介绍妹妹给哥几个认识?”说着,一边大笑一边用手肘捣了捣许约的胳膊。
许约骨头里升起一股恶寒。
彼时许约的小妹许颂不过刚刚七岁。
许约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放下筷子,拿起酒杯,浇了那人一头。
四下寂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许约低头看了一眼桌子,又拿起旁边人的酒杯,泼了起话头的另一人一身。
空气又凝滞了几秒,被泼酒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朝许约冲过来。而第一个被浇了酒的人也已然攥住许约的衣领,怒目圆睁。
这时候坐在许约旁边的、自己的酒杯也充当了道具的人摆了摆手,把攥着许约衣领的人的手轻轻拽开,笑道:“何苦这么认真,二位既然敢拿别人家小妹开玩笑,怎么给你们浇点酒水便恼羞成怒了?”
拉架的这人正是燕章。他年纪比在座的各位都长一两岁。大家见他出言相劝,也都按下心头的怒意不表,各自坐回去。
许约看了一眼燕章,明明起先他也参与了大家关于女孩的讨论,而且参与得很起劲。这会儿竟然又站出来维护许约,许约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
燕章对上许约的视线,朝他笑了一笑。
这就是许约认识燕章的过程。
燕章在京城同龄人的圈子里小有名气。他的祖父是当朝丞相,自己亦学识过人,为人友善大方,模样也生得不错,交游甚广,同谁都说得上几句话。
许约经过上次的事情以后,不免也对他产生了好奇心。
发生过上次的事情之后,许约原本不想再与同龄纨绔们有什么交集,但是除此以外他又想不到什么别的能在私下见到燕章的机会,于是也间或参与这些场合。
燕章不怎么特意和他说话,但是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会朝他笑笑。
直到这天,酒足饭饱之后,几个世家公子相约去青楼解闷。
许约随便找了个借口先行告辞。
走出酒楼,正午的太阳有些晃眼。正当许约举起手遮挡阳光的时候,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过头来,是燕章那张挂着标准笑意的脸。
许约有些疑惑:“燕公子不同他们一道吗?”
“叫我可贞就好,不要那么生分,”燕章轻挑了一下眉毛,“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玩。”??燕章带许约去的地方是……南风楼。
这栋三层小楼藏在巷子的深处,燕章带着许约七拐八绕才找到这里。
恰似名字所暗示的,大厅里站着各色小馆,燕章径直走向老鸨,轻车熟路地吩咐了什么,那人就笑着给他们带路。
到了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间里,燕、许二人分坐在茶桌的左右两侧。
两个人都没说话,燕章看起来很自在。许约却并不自如,忍不住用指甲抠另一只袖口上的刺绣花纹。
“可贞兄,我还是回去好了……”许约站起来。
燕章也站起来,围着茶桌绕了半圈走到许约旁边,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凑近到他的耳畔,轻声说:“思训似乎并不喜欢女孩吧?难道不好奇男人之间是怎么做那种事情的吗?”
许约还没回答,木门上就响起了轻叩声。
“进来。”燕章一面应门,一面压着许约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到凳子上。
木门打开窄窄的一道缝,闪身进来的是一个清秀的少男。
“不想亲自体验的话,至少也可以现场观摩一下。”燕章把那小倌推倒在塌上,说着还抬起头看了许约一眼。
许约神色恍惚地回到家的时候,晚霞已经把西面的天空染得通红。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晚饭的时间,匆忙地走进饭厅时,佣人已经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他心下警铃大作,想着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结果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书童有些焦急地立在门口,看见许约走过来,他迅速朝他小跑了几步:“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找。”
许约硬着头皮去到父亲的书房,心里有些忐忑,默默编造着晚归的借口。
进到父亲的书房里,父亲正在铺着一张很大的宣纸练字。
许约立在一旁等了一柱香的时候,许父才写完最后一个字,慢条斯理地把笔挂回到笔架下。
房间里已经暗下去,屋里唯有书桌上的油灯亮着。
许父转过身来,脸被灯光映得蜡黄。
许父看着站在黑暗里的许约,叹了口气:“说吧,哪里做错了。”??“我不该忘记晚饭时间,同他们在外面玩到太晚。”许约说出这话也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自己也知道只是这样的话情况不至于严肃到这种程度。
许父的声音这时候才听起来愠怒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结果学到的就是花天酒地、谎话连篇吗?跟那些纨绔学着去青楼也就算了,竟然敢去那种地方……”
许约听见这话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暗处里不清晰的表情有些倔强。他不明白去青楼和去父亲口中的“那种地方”,这两者的恶劣程度的区别在哪里。
许父看见他不认同的表情,声音又提高了一点:“许约,许思训,你配得上我给你取的名字吗?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约己以礼、时时思训,你现在做的事情真的配叫这个名字吗?”
“父亲要我与同窗交游,又怪我‘花天酒地’,”许约的笑容里有些挑衅的意味,“还有,‘去青楼也就算了’,是不是因为父亲自己也去过?看来父亲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也不过如此嘛!”
许父怒火中烧,一向看不出表情的脸竟有些狰狞起来,朝门外的小厮大喊:“拿家法来!”
从小到达,许约被父亲用戒尺打手心的次数他自己都数不清,但直接被按在地上用棍子打还是头一回。
最后,父亲拽着他的衣襟把他从书房推出去:“回去好好想想吧,十天以内不准出门。每日的抄写任务我会让你哥哥告诉你。”
这时候许约才看见走廊里静立着的母亲和大哥。
母亲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像雨后暴涨的湖泊,上下两片长长的睫毛都被打湿。大哥表情则平静一些,眉心也蹙起一道浅浅的沟壑。
许约整个后背都痛得发热,思维也不甚清明,木木地看了他们一会,转身要走。
母亲上来要扶他,许约轻轻闪了闪身,朝母亲摇了摇头。母亲的手扶了个空,默默地垂下去,在裙摆上上擦了一擦,最后蜷起来。
与母亲对视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淌下来。
许约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脚步因为疼痛而有些不稳。
背后传来母亲克制的啜泣声。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八年前发生的事情。但是地点并不和沈映所说的石磨坊街相一致。而且这件事跟沈映能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厌恶断袖分桃之癖到了这种程度?那为什么昨天他会……还是说他倾心于燕章所以要处理掉此前和燕章纠缠不清的许约?但假如他的调查已经细致到九年前的细枝末节的话,又怎么会不知道燕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许约不相信任何知道燕章真面目的人会继续喜欢这种人。
许约把手里的纸张往旁边随意一放,仰躺在地上。
许约盯着天花板出神,去试一下沈映好了。
许约正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由远及近传过来。下一秒就是木门被大力推开、然后撞到门框上的梆的一声。
许约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不情愿地坐起来,但并未抬眼去看来人:“许颂,又要干嘛?”
十五岁的妹妹正气势十足地叉着腰,从许约的角度看过去有些逆光,表情隐没在阴影里:“怎么,你也要和娘亲一样, ‘教导’我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也许因为她灵敏地捕捉到了许约语气中的不耐烦,说话的语气竟隐约有些委屈的意味。
“怎么会,”许约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土,“说吧,我的好妹妹,到底什么事?”
许颂目的达成,嘻嘻一笑:“陪我去捉蜘蛛。”
许约一头雾水:“为什么?”
“娘亲已经答应乞巧节当日邀我的朋友来家里做客,”许颂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但转瞬之间又替换上忧虑的表情,“作为东道主输了比赛岂不不更加丢脸,思来想去,穿七孔针这种活动我是绝无胜算,唯有这喜蛛应巧,说不准还有些许胜算……”
许约听了这话转身走回床边:“今日不过初二,以后再捉吧。”
许颂见许约已然卧回床上,生气地小跑过去拽他:“我六月里就开始留意了,一点蟢子、壁钱的影子都没见着,快陪我去!娘亲又不许我自己出门——”
许约被拽得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好了,陪你去行了吧。先说好,你自己动手,我只围观。”
许颂领着许约在家里各个墙角、屋檐转得晕头转向,半只喜蛛的影子都没见着。
“家里打扫得太干净了,它们来不及结网就被清扫了,我看就这样吧,找不到了。”许约敷衍道。
“不行!我们去外面找找,说不定草丛菜地里会有。”??于是二人又走出家门,找了很久,蛐蛐、蚯蚓、蜈蚣、毛毛虫都见了不少,但一只蜘蛛也没看见。好不容易看见一只浅灰色的蜘蛛在叶片之间结网,许颂又摇摇头说要找赤色或赭色的。许约眉头皱了又皱,小心翼翼地不让树枝蹭到自己的衣服。许颂多次跪在地上看虫子,浅色的裙摆已经看不出原色。
“诶?许约你看这个!”
顺着手指的方向,许约看见草丛里那只深灰色的蜘蛛,将近一寸长,身上长着一层绒毛。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许颂已经跃跃欲试地向那只蜘蛛爬过去。
“喂!这也太夸张了吧,而且你不是说要捉红色的吗?”
许颂声音轻了很多,像是怕惊扰到那只蜘蛛:“没关系,这只这么大,一定是结网的能手,而且看起来也太有气势了……”
许约还没来得及拦,她就已经伸手扣住那只蜘蛛:“快把盒子拿过来,嘶……”
他把盒子递过去,许颂把那只蜘蛛捧进那只精美的首饰盒,扣好盖子,才甩了甩自己的手。
许约拉过她的手掌,看见边缘处冒出两滴红色的血珠,围绕着创口也已开始泛红发肿。
许颂自知有些理亏,说话声音稍微低下去一点:“不妨事,就一点点疼。”
许约叹了口气,从她那只没被咬的手里夺过盒子:“走吧,快点回家清创上药。”
盒子里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想必是那只无辜被俘的蜘蛛正在挠门。这时候许约才意识到隔着薄薄的木板,就是那只颇为可怖的蜘蛛,胳膊上不由得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旁边的许颂倒是十分喜悦。许约看着她掩饰不住得意的侧脸,努力把自己的思维那只长满绒毛的蜘蛛上移开,转头盯着盒子上精美的装饰出神。这盒子似乎是前几年母亲送给妹妹的,她把这盒子拿出来捉蜘蛛,相必又把那些珠宝金银随便堆在哪里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笑。
许颂转过身子看他,不知所以,但由于此刻她心情很好,也没有去追究哥哥为什么突然笑出声,只朝他挑了一挑眉毛,又继续蹦蹦跳跳地走自己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