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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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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春总是来得迟疑。东市的喧嚣到了这街角药铺前,便只剩下被风揉碎的零星声响。日光斜过屋檐,将“杏林春深”的匾额切成明暗两半,一半曝在尘埃浮动的光里,一半隐入靛蓝门帘后的幽暗。
孟迭就是在这时撞进来的。
道髻半散,几缕湿发贴在额角。身后追骂声逼近,他几乎是滚进那片靛蓝之后,堪堪躲过探入门帘的一只粗手。帘子落定,喧嚣隔成背景。他伏在案下,只闻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一种清苦的、带着凉意的香。
他抬头。
先是墨色。一袭毫无杂色的墨色长衫,下摆绣着同色缠枝莲纹,下摆绣着同色缠枝莲纹,唯有定睛细看,才能辨出那丝线的颜色并非纯粹的墨,而是一种沉到极处的暗红,像是夜色里凝涸的血,悄然蜿蜒在幽深的底色上。视线顺着那静垂的衣料向上——素白的手腕,指节分明的手,拈着一管细狼毫。毫尖悬着墨,将落未落。
然后他看见了执笔的人。
后来很多个日夜,孟迭试图回想那一刻的确切感受,却只记得一片空白。所有言语都失了效力。那人垂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抿成一条无悲无喜的线。最惊心的是那双眼,当他终于抬起,看向这不速之客时——瞳仁是极深的墨黑,底里却沁着一痕幽青,像古玉芯子里化不开的寒。
墨滴终于落下,“嗒”一声,在宣纸上泅开。
执笔的手顿了顿。
孟迭慌慌张张爬出来,拍打并不存在的尘土。“纯阳灵虚门下,孟迭。”他拱手,耳根发热,“多谢……容身之处。”
那双眼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极短的一瞬。孟迭却捕捉到了那墨青瞳仁深处,某种东西细微的收缩,像平静的深潭被一粒石子惊破涟漪。
然后一切恢复如常。那人颔首,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苏华。”
再无多言。
后来孟迭便常来。理由繁多:路过,躲债,或干脆只说“来看看苏大夫”。苏华大多时候在案后,或执笔写方,或分拣药材。他话极少,动作却有一种经年训练后的精确,切药碾磨,提笔落墨,皆自成韵律。
孟迭有时带酒来,市井最劣的烧刀子,呛喉烈性。苏华不饮,他便自斟自酌。喝多了,话就稠起来,絮絮地说纯阳宫的雪终年不化,说练剑时总被师兄纠正下盘,说后山那只小雪狐又偷了谁的拂尘穗子。
苏华大多只是听。偶尔,在孟迭说得眉飞色舞时,他唇角会极轻微地牵动一下,像风吹过结了薄冰的湖面,涟漪淡得几乎看不见。每逢这时,孟迭心里便像被羽毛尖轻轻搔过,痒丝丝的。
有一回醉得深了,他不知怎的蹭到苏华身边,攥住那片墨色衣袖。布料凉滑,丝线绣的缠枝莲纹硌着指腹。
“师兄他……”他把发烫的额头抵在苏华微凉的手背上,声音闷在臂弯里,含混不清,“以前总护着我……现在,没人护着我了……”
他感觉到那只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醉眼朦胧地抬头,只看见苏华低垂的侧脸,和抿得发白的唇。另一只手在膝上紧握成拳,指节嶙峋。
“苏大夫?”他含糊唤。
苏华没有动。良久,那紧握的拳才缓缓松开。他望着虚空,声音轻得像叹息,裹在浓重的药香里:“护着……未必是幸事。”
孟迭听不真切。困意如潮水涌来,他攥着那片衣袖,就这样靠着那只手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微凉的指尖,极轻、极快地,拂过他汗湿的额发。
一切本该如此周而复始,直达一个蝉声嘶哑的午后,孟迭如常踏入了店门。
药铺空着,后堂那扇常闭的门虚掩。孟迭唤了两声,无人应。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门。
甜腥气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作呕。密室无窗,长明灯幽暗。中央白玉盆中,盛着暗红浓稠的液体,一株植物自其中生出。
它不过尺余高,茎秆是半透明的暗红,似凝固的血髓。顶端无叶,只托着一枚紧紧闭合的苞,颜色艳得邪异,深红欲滴,表面金纹如蛛网盘绕,在昏光下幽幽脉动。
孟迭怔怔走近。那甜腥气几乎让他窒息,目光却像被钉在那血色花苞上。他伸出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锐痛骤起!他缩手,指尖已破,血珠渗出,随即被无形之力牵引,滚落盆中。
暗红液体“嗤”地轻响,翻腾了一瞬。花苞紧闭的尖端,满足般微微一颤。
孟迭背脊生寒,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
脚步声急至。苏华出现在门口,脸色是骇人的苍白,那双总是平静的墨青眼瞳里,惊怒、狂乱与某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疯狂翻搅。
“谁准你进来的?!”声音失了控。
孟迭举起渗血的手指。
苏华瞳孔骤缩,一步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他盯着那点猩红,又猛地抬眼看向孟迭的脸,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积云——有审视,有骇然,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隐痛。
“五行相合……纯阳内力……”他喃喃,手指发颤,“竟是这样……”
他猛地甩开手,背过身去,肩背僵硬如石:“出去。”
从那日起,一切皆变。苏华待他依旧,疏离却更深,偶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像在透过他凝视别的什么,又像在极力隐忍某种即将决堤的东西。
朔日,月隐之夜。苏华第一次主动邀他喝酒。
酒是百花酿,盛在白瓷小坛里,启封时异香扑鼻。孟迭接过杯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漾着柔光。他看了苏华一眼,对方已垂眸浅抿。
他便也饮下。甘醇绵长,唯喉间残留一丝极淡的腥甜,快如错觉。
那夜他醉得极沉,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头疼欲裂,浑身筋骨像被拆开重装过,虚软得提不起半分气力,面色白如金纸。
苏华守在榻边,默默递上一碗浓黑药汁。“染了风寒。”声音无波。
孟迭接过,一饮而尽。苦得舌根发麻。他是灵虚一脉,自幼辨药尝草,这汤里多了什么,他舌尖一滚便知。那点微末的剂量,与其说是害他,不如说是……某种徒劳的遮掩。
他没有问。苏华也没有解释。
自此,朔日饮酒成了定例。孟迭次次赴约,次次饮尽,次次在虚脱般的衰弱中醒来。一次比一次恢复得慢。
他眼见着消瘦下去,道袍空荡,面色久无血色,眼底常驻着青黑的影。偶尔在酒后的昏沉与隐痛中,他会堕入猩红的碎片梦境——无数影子在哭嚎,一个温润带笑的声音在极远处唤“师弟”,却总被更浓的血色吞噬。
苏华看他的眼神日益复杂。那层冷淡的壳下,愧疚、挣扎与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渐难掩藏。有时孟迭虚弱倚榻,会撞见苏华凝望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痴迷的柔光,但那柔光深处,是一片冰寒。
孟迭只是沉默。赴约,饮醉,衰弱,再对苏华挤出苍白的、近乎温柔的笑。
仿佛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点破的共谋。
终局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降临。
药铺外围了人,并非市井之徒,个个气息沉厚,目光如刃。孟迭尚未反应,苏华已扣住他脉门,阴柔内力透入,半身顿麻。
“走。”
青色粉末扬出,趁着混乱,苏华挟他破窗而出。
巷道屋脊在脚下飞掠,风声灌耳。不知奔了多久,入了一处隐蔽山洞。昏暗潮湿,唯有深处一点暗红幽光脉动。
苏华松开手,孟迭踉跄扶壁,喘息着看向那背对自己的墨色身影。
“那些人,”他声音沙哑,“是来杀你的?为了……那株东西?”
苏华没有回头。良久,空洞的声音响起:“血医苏华,窃禁术,以活人精血饲邪物……他们说的,不错。”
孟迭的呼吸窒住了。“我师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他当年下山重伤……是不是你?”
苏华的背影猛然一僵。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灰败如死灰。墨青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寸寸碎裂。
“我没有想害他。”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个字都像呕出血来,“他伤得太重……我只想救他!用尽了法子,最后……最后只能试那古籍所载……”他忽然抓住孟迭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神却涣散着,望向虚空,“可我失败了……我救不了他……”
声音陡然拔高,尖锐而癫狂:“但血株可以!只需要一百个五行相合,身负内力之人的精血浇灌,它就可以开花,逆转阴阳……我一定可以救活他!”
孟迭任由他抓着,臂上的疼远不及心头的冷。他看着这张曾让他惊艳失语的脸,如今只剩偏执的狰狞。他轻轻问:“所以,我是第一百个?”
苏华像被烫到般松手,踉跄退了一步。他看着孟迭苍白消瘦的脸,那眉眼间依稀的轮廓,像一根反复刺扎他心防的针。
“你的血……与它相合。”他避开目光,声音低下去,“需要一百个……只差最后一个。我……本不想是你。”
“是吗?”孟迭扯了扯嘴角,笑纹虚弱而凄然,落在苏华眼中,却像某种甘愿承受的印证,“那你可知……”他顿了顿,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刻骨的疲惫,“你那‘百花酿’里的东西,分量总是不够。每次……都让我生生疼醒。”
苏华霍然抬眼,纯粹的惊愕与茫然。
孟迭没有解释。他闭了闭眼,长睫掩下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再睁眼时,只剩深潭般的平静。
苏华看着,心脏像被冰手攥紧。颤抖的手再次抬起那柄薄如柳叶的刀,刃光映着深处血株幽幽的红。
“对不起……”他喃喃,“只差最后一点了……花开之后,或许一切都能重来。”
刀刃贴上肌肤,冰凉刺骨。血液流失的温热,与之形成诡异的对照。孟迭没有挣扎。意识模糊的边缘,他靠着冷壁,望向苏华那双盛满痛苦与狂热的眼,嘴角极轻地、近乎温柔地弯了一下。
那一眼,像诀别。
纯阳宫,东南断崖。
积雪覆着黑岩,一株孤松从石缝中挣出,虬枝如铁。松下青石孤寂,是处衣冠冢。
雪粒零星飘着。苏华将奄奄一息的孟迭置于冢前,自己跪倒雪中。他颤抖着捧出玉盒,内里血株已完全绽放,妖红欲滴,金纹流转,甜腥生机浓烈得令人心悸。
“以血浇灌,魂兮归来……”他诵着残缺的咒文,眼神狂乱涣散,伸手去拉孟迭。
指尖将触未触——
冢前的人,睁开了眼。
那眼神空洞,冰冷,再无半分鲜活气,却也再无一丝虚弱涣散。像两口吞没一切光线的古井。
苏华动作僵住,怔怔望着。
然后,他看见孟迭的嘴唇,极缓地翕动。一个完全陌生的、温和悲悯的语调,从那张苍白的唇间流出,轻似叹息,字字却砸碎雪崖的寂静:
“苏大夫。”
苏华浑身剧震,如冰水浇顶,血液都冻凝了。他瞳孔缩成针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双眼睛透出的、他魂牵梦萦又恐惧多年的神采。
“你药庐窗外,”‘孟迭’静静道,声音平稳,带着跨越生死的疲惫,“那株我移来的野梅……今年,开花了吗?”
时间凝固。风雪停滞。
苏华张着嘴,发不出声。所有疯狂、偏执、算计与伪装,在这句话前土崩瓦解。他颓然跪坐,玉盒滚落,血株跌在雪上,红得刺目。
“……开了。”他终于挤出声音,干涩嘶哑,破碎不成调,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只是……无人共赏。”
‘孟迭’看着他,悲悯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这些年,”‘他’轻轻说,依旧是那温和语调,却字字浸着经年的风霜与悲悯,“你也该放下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孟迭’身体前倾,伸出手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态。
苏华僵直着,没有动。他甚至微微仰起脸,闭上眼,泪水不断滑落。仿佛等待这个拥抱,已耗尽一生。
拥抱很轻,带着将死之人的冰冷,和终年萦绕的药香。随即,心口传来尖锐的刺痛。
并不剧烈,反有种解脱般的轻松。
苏华猛地睁眼。
孟迭的脸近在咫尺。依旧是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可眼中神采已如潮水褪去,恢复成孟迭自己的、空洞的平静。无恨无怒无悲,甚至无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柄不知何时出现、已尽数没入苏华后心的短剑。
血从素色道袍上、从孟迭指缝间涌出,染红身下新雪。红得灼目,红得像那株凋零的血株。
苏华踉跄一下,未倒。他看着孟迭,看着这张最后时刻曾流露师兄神情的脸。痛楚慢慢蔓延,冰冷,麻木。心里那片燃烧多年的毒火,却仿佛被这鲜血浇熄,只剩荒芜灰烬。
他咳出血沫,极缓、极轻地弯起唇角。笑容褪尽所有阴郁疯狂,只剩疲惫、了然,与终于落地的释然。
目光细细描摹孟迭的眉眼。侧脸线条,确与那人有几分相似,这是最初让他心软的缘由。但此刻,在这决绝、平静、近乎解脱的眼神深处,他看到了另一种更撼动他的东西——那种明知陷阱仍向里走的孤勇,那种为终结悲剧不惜焚尽自身的执拗。
原来,像的不仅是皮囊。
“初时我只觉得……”他气息微弱,却清晰,“你的侧脸……有些像他。”
顿了顿,最后几个字轻如雪落:
“但如今看来……你之心性……更像他。”
话音散入风雪。眼中最后一点光,熄了。
孟迭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松开剑柄。短剑留在那躯体里,微微颤着。
他低头,看自己沾满鲜血的、苍白冰冷的手。看了很久。
然后,极缓地,在苏华身边跪坐下来。不看那渐渐冷去的容颜,不看雪中凋零的血株。只望着断崖外,苍茫无尽的山峦与云海。
雪落在他肩头,染血的衣襟上,颤抖的睫毛上。
他抬手,似想接住一片雪花。指尖冰凉,雪花触及皮肤的刹那,便化了,留下一滴微小水痕。
远处,那株跌落的血株,艳红花瓣在风雪中开始蜷缩、枯焦,最终碎成数片,如血蝶残翼,被风卷起,零落飘散于雪崖之间。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他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正被风雪渐渐覆盖的石像。
只有山风掠过孤松,发出低沉的、永无止息的呜咽,仿佛一曲无人再和的挽歌,散入渐渐浓重的暮色里。
平林新月人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