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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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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室寂寂,唯有竹简轻触发出细响。
姬姝从半扉窗棂望进去,那玄衣少年正坐于案前,垂睫理着成堆的简书,神情冷定。
她驻足于北室廊侧,想到几日前他那冰冷的眼神,心中微微踌躇:待会开口,要寻何话头才自然些?
此时,又见一少年捧着陶罐至案侧。少年还未束发,年岁十五以下,面容生得清透,笑起来时颊侧隐出浅浅的酒涡,神情明快。看他举止,似是常随在此处伺候的。
那少年将软布浸入陶罐,轻轻拧了水,再递给嬴稷。二人一人递布,一人拭简,手势一前一后,井然有序,却始终不发一言,整室只余布与简触面的轻声。
姬姝看着,心知这并非单纯洁简。她在廊侧等了片刻,直到二人动作稍停,才顺势走上前。
她立在窗前,温婉一笑:“二位拭简,似有其法,不知缘由何在?”
嬴稷在她至廊侧时便有所觉,直到她开口,才将手中动作停下。寒潭般的眼眸自竹简间移开,穿过窗下的明暗光影落向她。
心中虽早有预料和准备,可当目光真正相接时,姬姝仍是不自觉屏息了一瞬。
好冷的一双眼。
此刻,廊下的风似乎也凝滞了。
窗外正立着一少女,正是前几日随燕太子一同出现的那位。当日隔庭远望只见仪态,此刻近在咫尺,方看清模样。少女头上还未戴簪,应还未及笄。然容色却已清皎,尤那双桃眸,澄澈映光,顾盼间风华流转。
身畔少年倾身向他低语几句。
他才从容起身,略一颔首:“卫公女。”
“秦公子。”姬姝亦省去虚礼,微一颔首回礼。
“此是椒水,防蠹之用。”他目光扫过案上陶罐,言简意赅,嗓音冷清。
姬姝浅笑:“原是如此。”
话落,她已顺势迈入北室。
“碣石宫典藏之富,果不虚传。”她佯作环顾轻叹,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掠向嬴稷那处。见他神情并未变化,也并未看她。她心下略松,步伐也轻快了些。
“公子,可需备些茶点?”侍立一旁的那少年轻声问道。
“嗯。”嬴稷简短应道。
姬姝沿着书架缓步而行,装作随手浏览,指尖偶尔点在竹匣边沿,目光却悄悄筛过各卷题签。
不多时,那美少年端着一漆盘步入,直朝姬姝而来,笑意明净:“公女请用些茶点。这是秦地特有的酥饼,奴方才新做的。”
“你也是秦人?”姬姝一时未寻得那书简,索性暂缓片刻,与这美少年闲谈几句。
“是的!”那少年声音清亮,“奴名寿。这点心手艺是我阿娘教的,我四岁时就学会了,后来七岁时便随公子北上了。”他说到这句时语气里带着些小小的得意,“如今我已十四了。”
比自己小,还是个孩子。
姬姝眸中闪过一丝柔和,轻轻勾了勾唇角,却未言语。
寿抬眼瞧了瞧她的发式,忽然道:“公女,您也还未及笄吧?”
“吾已及笄,只是还未加礼。”
六日前,正是姬姝踏入碣石宫那日,恰逢她及笄之日。
寿恍然,点了点头。
姬姝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方正静静理简的嬴稷。
寿似是立刻领会了她的目光,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我家公子再三年便加冠。”
姬姝微愣,随即朝他会心一笑。这少年倒是个机灵的。
那嬴稷,原也不过比她年长两岁。
姬姝垂眸看向盘中酥饼,玲珑精巧,摆成了梅花状,边缘还烙着细密的纹路。她心中微动:虽为男子,倒有双巧手,心思也活络,与他那位沉默寡言的公子截然不同。
寿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似乎希望姬姝当即尝上一口。
姬姝微微一笑,却并未伸手。
这世间最难揣测的,莫过于人心。
此子看着纯良无害,然身在异国宫廷,一念疏忽,便不知将折于何处。况且燕卫方结盟,秦若借由自己生事,引发波澜,也并非全无可能。
姬姝心中猜忌着,眼中却无波澜,笑意依旧温和:“手艺不错。”
寿闻言,颊边梨涡更深了些。
“秦点精良,吾心领之。然无功不受禄,吾愧无物堪酬。”姬姝轻声道。
“公女言重了,”寿摆了摆手,“这些点心不值什么。”
“方才我已用过些汤饼,此刻腹中未空……”她状作为难道,而后忽一莞尔:“点心之美意,你家公子理简费神,该多用些才是。”
寿见她神色自然,言语恳切,便信她是真的腹中未空。他笑着点头:“好吧!”遂不再劝,恭敬地将漆盘捧至嬴稷案边,“公子用些罢,还温着呢。”
嬴稷没有应声,也未伸手。那少年寿亦重新俯身协助他,北室复归寂静,只余竹简轻触案几发出清响。
姬姝转身行于北室书架间。
层层木架自地而起,直抵高处暗梁,深阔如海,行间光线被高窗切成细束,落在一卷卷简书上。少女长睫微敛,玉般纤长的指尖一次次在一排排简书间轻轻拂过,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九日了,自从和王兄抵达蓟城已经九日了,那本《百谷辨患》还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她的影子被高处的光拉得细长,随着她在架间往返,越发显得孤单而执着。
日头已尽西斜。几缕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洒落在案几上,将室内静气衬得愈发深。
“唉……”
少女终是轻叹一声,停住脚步。抬眸时,一双本柔润明澈的桃花眸,此刻因焦躁而微微发亮,眼尾的光也被拉得更细更重,显出几分久寻不获的烦闷。
她回首望向浩瀚如海的书架,双唇微抿。
罢了,明日再来吧。
她微微侧首,望向窗前的二人。那二人仍埋首于手中伙计,神色安静,似已沉入其中,不知天光流转。
胸口虽憋着一股闷意,却也不忍惊扰到他们。她轻声而行,顺着光影走出门外。
殿外风声忽紧,一只鸟儿从廊下惊起,嬴稷抬眸。
下一刻,门外一声惊叫传来。
只见那少女折而复返,疾入殿中,云鬓微乱,履裾生风。
“有刺客!”少女朝他厉声喊道。
话音未落,两道黑影已追袭至门口,皆黑衣蒙面。
“我乃卫公之女,我母后是宋君之妹,尔等伤我,宋卫定不饶你们。”见刺客追入,少女强作镇定,抬声自报来历,欲以威慑。
刺客却并未理会她,而是看着另一旁的嬴稷。
少女随之看去,心下稍安,原是冲他来的。秦人骁勇,应能对付几个来回。
既如此,待会若能趁他们缠斗之际分出空隙,便先行脱身。姬姝心中默默盘算着,又侧目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玄衣单薄,身影孤落,身旁只一个比她还小的瘦弱美小厮。
一会若她能先突围出去,定会给他搬来救兵,她心中暗暗承诺道。
那两名刺客目光还停留在嬴稷处,一刺客偏了偏头,另一刺客手腕微动。
寒光一闪。
交锋欲起。
姬姝眼明手快,正欲趁乱脱身,却眼睁睁看着那柄青铜剑竟直指自己而来,她双眸骤然睁大,不是吧?!
她猛地侧身躲过,剑锋擦过她的衣角,带起一阵冷风,她后背升起一阵寒意。
她瞪着眼前持刃的刺客,一脸难以置信。
刺客却不容与她辩解,已再次扑来,寒光再现。幸而往日宫中女师教习防身之术时,她不曾偷懒,几个旋身再次避过。
喘息间,余光瞥向窗边那二人,只见他二人仍立于一旁,那少年寿神色有些微紧,嬴稷却神色淡漠,如在观戏。
姬姝心中微涩,也罢,彼此本就不相熟。
只是,莫非今日真要折在这里?姬姝心中一寒。她年方及笄,实不愿命止于此。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又忆起刺客破门而入时,与那嬴稷的短暂对视。
多疑如她,一个骇人的念头升起:
燕卫结盟,那刺客不会是他找来的吧?
姬姝一边躲闪着一边飞快地回想着今日种种,却只觉得处处透着蹊跷,可若真要杀她,何必等到此时?又何必用这般招摇的方式?
剑风再至,她已退至墙角。
完了。
姬姝认命般闭上双眼,长睫剧颤。
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耳边只传来“铛”一声锐响。
她惊惧睁眼,只见那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身前,与那刺客交手。
姬姝屏息凝神,目光紧锁那交错的剑影。
嬴稷身形微侧,先是让过一道直刺,剑刃擦着他的衣袍掠过后,他手腕一翻反手掣剑,一把便扣住了那刺客持剑的手腕,顺势向内一折。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刺客的闷哼,兵刃已易主。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这刺客与他并不相识。
那被夺了兵刃的黑衣人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空荡的右手,僵立着,一时竟忘了动作。身侧另一执剑刺客看不下去,上前踹了他一脚,怒其不争:
“没用的东西,闪后面去,我来!”
但见第二位刺客眼神一厉,剑尖直攻嬴稷心口,招式更为狠厉。
嬴稷此次不避反进,手持着刚刚夺来的剑,与其过了几招,最后一次重击而去,格开对方兵刃。两剑相撞,迸出一串刺耳的交鸣。
那刺客忽觉虎口一麻,剑身似被一股劲力带偏。他还未来得及变招,嬴稷的剑已沿着他的剑身疾速滑下,欲削其握剑的手指!
刺客大惊,若不撒手,五指难保!他本能地快速松手后撤。
然而嬴稷此招竟是虚晃,另一手出其不意,重重拍在刺客的胸膛之上!
“嘭”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似骨裂声。那刺客如遭重击,整个人被拍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廊下,口吐出一口鲜血。
另一名刚被夺了剑的黑衣人,眼见同伴竟被拍飞出去,惊得目瞪口呆。他十分有眼力见地知难而退,当即便纵身而出,扶起倒地同伴。
二人相视,俱知今日已讨不得好,当即足下发力,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宫墙之外,身手迅捷,似对这宫廷路径及结构颇为熟稔。
姬姝心下松了口气,对少年身手暗暗叹服。早闻秦人骁勇善战,想不到这秦质子身手竟如此了得。
“蒙公子相救。”姬姝看向嬴稷。他并没有去追那二人,目光移向刚刚夺来的剑上。
“非独救汝,亦为自全。”他从剑上移开目光,却未看向她,冰冷而简短道。
“何解?”
“那些人意在杀你,且欲嫁祸于我。”
姬姝眉梢微蹙,思量着他话中意味。
若她在燕国出了事,卫国定要问责。燕国自不会承此罪,而她正与嬴稷同处一地,秦国身处其中,势必会被推来顶罪。
姬姝抬眸,对上他的眼,深邃如夜。
“公女出行宜增侍卫,日后多加防范,免得牵累他人。”对面之人看着她冷冷地道。
牵累他人……
姬姝面上一尬,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唇角微扬,答道:“谢公子提点,姝谨受教。”
她面上一直保持着浅浅笑意,然袖中指节却渐渐收紧,指甲嵌入掌心。
退出北室,廊外冷风拂面。
难道就要这样折返吗?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
她缓步行在渐暗的宫道上,回首望了眼已陷入漆黑的碣石宫。
心底那簇火苗并未熄灭,反在寒风中拧成一股更韧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