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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高三的冬天格外冷。

      学校楼道的窗户缝总是关不严,北风一阵一阵灌进来,把走廊两侧贴得皱皱巴巴的宣传栏吹得哗啦啦响。晚自习下课铃响完很久,教学楼里还亮着一格一格方方正正的白光,远远看上去,像一摞被人随手翻乱的练习册。

      姜以莛坐在倒数第二排,手指扣在练习册边缘上一动不动。

      教室里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前排有人背着书包从她桌边绕过去,椅子刮在地面上的刺耳声音一下一下磨着她的神经。她听见有人在门口喊:“关灯了啊——最后一个记得锁窗!”声音越传越远,很快消散在走廊尽头。

      灯还亮着。

      只剩她一个人。

      她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模拟卷,红笔在“简答题”三个字下面砍了一个大大的叉,旁边写着:“态度不端正,别走神。”

      那几个字写得潦草,笔锋非常熟悉,是班主任的字。

      今天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在讲考试注意事项。

      “都高三了,谁再敢考场上走神,”他一手撑在讲台,声音敲在桌面上,“就别在我面前说什么‘状态不好’。你们家长不会听的。”

      “现在这届家长,看重什么你们比我清楚。”他扫了一圈教室,“就一条——成绩。不看过程的。”

      下面一阵窸窸窣窣的笑,有人低声说:“那可不。”

      姜以莛本来在记“注意答题卡涂黑”,“作文不要写真名”这些关键词,笔尖忽然停了一下。

      她脑子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飘出去——

      先飘到早上出门前,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围裙没来得及解,手里还拎着抹布,头也不抬地说:“这次月考要是再考不理想,你就别老说自己什么‘心态问题’了。”

      “考不好就是没学好。”妈妈把抹布搭在水池边,“你看看人家,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状态不好’?”

      那时候她嘴里含着昨晚剩下来的半块馒头,说不出话,只能“嗯”了一声。

      又飘到一个被她反复想过很多次却始终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上——

      如果真的考砸了,到底是先跟爸爸说,还是先给妈妈看成绩单?要不要提前想好一个不至于被骂得太惨的说法?要不要先笑着进门,还是先自己承认“我这次考得不好”?

      她一边在心里排演,一边出神地盯着黑板右下角一个粉笔渍,看了整整半分钟。

      那块小小的粉笔印被她看得像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把老师的声音、板书和教室里的窸窸窣窣都吞进去。

      等她回过神来,班主任已经在叫她名字:

      “姜以莛,你上课到底在想什么呢?”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落到她身上。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腿有点软,手指捏着桌沿,脑子里是一片“听写没背、作业没交、手机没静音”的灾难场景混剪,偏偏一个都对不上号。

      “我,刚才——”

      她话还没说完,班主任叹了口气:“站着吧。”

      后排有人闷声笑了一下,前排有人低头,在桌面和手心之间悄悄传纸条。那一点压低了的笑声像撒开的盐,她听见,却不敢抬头去看是谁。

      她站了一整节课。

      耳朵一直是烫的,连带后颈也发热,好像被人按着头按进一盆温度不对的水里,出不来。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才慢慢坐下。粉笔灰在阳光里漂浮,班主任夹着一卷卷子走出教室。有人上前去问问题,有人跳起来收黑板上的试卷。

      她埋着头,盯着卷子上那个大叉看了很久。

      晚自习散了,教室空下来,只剩她和那行红得刺眼的批语。

      她把练习册翻到封底,又翻回来,反复做这种没意义的动作,像在用这一来一回的翻动把刚才的窘迫磨掉一点边角。

      翻到第七遍的时候,她终于很缓慢地从抽屉里摸出手机。

      屏幕一亮,白光照在她指尖上,也照出指节边缘被冬天冻出来的一圈干裂。她打开班级群,又很快关掉——群里全是“作业拍照”和“谁有英语听力发一下”的消息,看得她头皮发麻。

      她犹豫了一下,点开置顶聊天里的第二个对话框。

      备注是两个字:祝虔。

      最近一次聊天停在三天前。

      【周末记得把卷子拿来。】

      【哦。】

      极其简短,甚至算不上“聊天”,更像是强行塞进生活里的工作指令。

      姜以莛盯着那个“哦”看了很久。

      她本来很擅长在这种字眼里擅自解读,比如“哦”其实代表了“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比如“哦”后面隐含了半句“早点睡”,比如祝虔其实也很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关心人。

      但今天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有点不甘心,却又有点心虚。

      不甘心自己在意这种细节,心虚自己过段时间总会忘记这份在意——下一次有事,还是会第一时间想起他。

      指尖悬在键盘上,她在输入框里试探性打出几个字:

      【你在干嘛?】

      看了两秒,她自己先嫌幼稚,一口气全删掉。光标在空白格里闪啊闪,像在催她快点做决定。

      她又打了一句:

      【我今天好像很丢脸。】

      这句看上去好多了,有事实支撑,有情绪底色,不是平白无故的搭话。

      她咬咬牙,不给自己留反悔的时间,直接按了发送。

      蓝色的对话框从屏幕底部弹上去,停在一半空中。她瞟了一眼右下角的“发送成功”,心里莫名松了一点,又突然紧得厉害。

      要是他不回呢?

      要是他像上次一样,两天之后才象征性地发一个“嗯”呢?

      她“啪”地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仿佛那样就可以隔绝掉所有可能的尴尬。

      教室灯光有点过亮,泛着冷白色,照得她眼睛发疼。她站起身,准备先去关灯,再回来收拾东西。这样至少看起来,她不是“被消息困住”,只是一个晚走的值日生。

      她走到讲台旁,伸手去按黑板边的开关。

      指尖刚碰到那块塑料,教室后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面拧开。

      门轴“吱呀”响了一下。

      她下意识回头。

      祝虔站在门口。

      他穿着深蓝色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里面的白衬衫领口松松敞着,露出一截被冷风吹得有点红的锁骨。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淡黄色的塑料杯——她下午忘在讲台上的水杯。

      灯光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落在最后一排。

      “你怎么还在这儿。”他抬眼看她,语气不咸不淡,“值日生说你们班灯没关,让我上来看一眼。”

      很典型的祝虔式开场:先说明他是“受托而来”,不是“专门来看你”。

      姜以莛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手还放在电灯开关上。

      “哦,我马上就走。”她把手收回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看完卷子。”

      这是个很笨拙的解释,但一时想不到更聪明的说法。

      祝虔走进教室,把门随手带上。门锁在他掌心里转了一圈,发出一声不算明显的脆响。他几步走到她桌边,把手里的水杯放在她桌上。

      杯底和桌面碰在一起,发出“咚”一声,像敲在她心口上。

      姜以莛低头,看了一眼。

      是自己的杯子,杯盖没拧紧,杯口一圈有淡淡水渍,像一路晃过来的痕迹。

      “你下午上课打瞌睡的时候掉的。”祝虔淡淡说,“老师收卷子的时候差点给你踢飞。”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件不痛不痒的笑话。

      姜以莛脸“唰”地又热起来。

      她其实没睡着,只是撑着下巴看窗外那一块灰天,眼皮沉下去了一会儿。但她没心思纠正这个细节,更在意的是——他看见了。

      那些她以为藏得还算体面的丢脸场面,有人全看在眼里。

      “哦。”她尽量装得不在意,伸手拿过水杯,盖子被她拧得太用力,“咔嚓”一声,塑料边缘发出一点细微的响。

      祝虔看了她一眼:“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他问得特别直接,没有铺垫,像是在观察一只突然变色的小动物。

      姜以莛下意识捂了一下耳朵,立刻给自己找理由:“冻的。”

      “外面没冷到这个程度。”他目光往上移,从她的耳廓扫到眼角——那里有一小块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红肿,是白天被憋回去的眼泪留下的痕迹,“被老师说了?”

      这四个字问得很轻。

      轻到像顺口提一句天气,却恰好按在她最不想被碰的地方。她本来已经把那股委屈压下去了。像往垃圾桶里塞一团纸,粗暴地按一按,盖上盖子,以为就看不见了。

      但现在盖子被人轻轻掀开了一条缝。

      他在她座位旁边站了几秒钟,视线低头扫过那份模拟卷,停在那行鲜红的批注上。眉心几乎看不出明显动作,但还是轻微地皱了一下。

      “他骂你,你就当他在练字。”他随口说,“这几个字写得也就那样。”

      姜以莛愣了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

      那声笑很轻,像冬天的火苗一点,尝试切断刚才的尴尬和难堪。

      “你别说了。”她把卷子往前推了一点,“再说被你听见就更丢脸。”

      “我又不是别人。”祝虔说。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愣了一下。

      那是个几乎不带修饰的陈述句,带了一点少年习惯性的自信,又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仿佛他自己也不确定,“不是别人”意味着什么,只是条件反射地把这几个字说了出来。

      姜以莛抬头看他。

      他也在看她,视线落在她眼睛上,很认真,却没有半点戏谑。教室里人都走完了,四周寂静得有些过分,那句“我又不是别人”在安静里显得格外明显。

      她没敢顺着这个话往下想,只觉得喉咙突然很干。

      姜以莛犹豫了一下,说:“就……随便找个人聊聊。”

      “哦。”祝虔拖长了一点尾音,听上去不太在意,“随便找我啊。”

      这句话他说得非常随口。

      像是一句路人甲式的“顺便找我帮忙吧”,没有任何强调。

      可是落在姜以莛耳朵里,却莫名有点不同。

      “我又不是别人。”祝虔重复了一遍,不紧不慢,“你要找人说丢脸的事,就随便找我就行。”

      他把“随便”两个字咬得很轻,却咬得很实。

      姜以莛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杯。杯壁上有一点雾气,被她刚才握热了,杯盖边缘沾着一点水,顺着杯身缓慢往下滑,最后停在她指尖。那点凉意把她从刚才乱七八糟的情绪里拉回来一点。

      “我又不是没朋友。”她嘴硬道,“为什么要只找你。”

      这句反驳没什么杀伤力,像是小孩不服气地往回顶一嘴。

      祝虔“啧”了一声:“行,那你随便找别人去。”

      他话一说完,又像是自己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姜以莛不知道该接什么,她有一点茫然地想——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仅仅在陈述事实?

      沉默在他们之间展开了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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