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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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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闹钟响了三遍,她才从被窝里爬出来。
房间里暖气不太给力,窗沿上还挂着一圈淡淡的白气。她披了外套坐到书桌前,一边往嘴里塞面包,一边照例拿起手机。
微信最上面,班级群红点闪得刺眼——【99+】。
她有点惦记昨天那张“态度不端正”的卷子,又有点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犹豫几秒,点进去。
消息从昨晚九点多一路刷到凌晨:
【听说没,明天来个插班生。】
【艺考没上岸的。】
【好像是我们学校以前的学长,复读回来拼高考。】
【叫什么来着?】
【裘……许之?】
【好文艺的名字哦。】
【哈哈哈哈艺考失败男二。】
【别这么说,人家说不定长得帅。】
【听说画得挺好。】
后面是一串狗头和“哈哈哈哈”。大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艺考失败”“复读”只是新的笑料。
姜以莛盯着“失败”两个字,多看了两眼。
她很清楚,“没考好”“失败”,在家长那一辈嘴里是什么重量。可在同龄人的聊天框里,只是被复制粘贴出来的几个字,会在屏幕上待上几秒,然后被新的表情、截图顶掉。
就像她那张卷子旁边的红笔评语。昨晚那么刺眼,现在再翻出来看,已经能稍微淡一点了。
她把手机一合,塞进书包。
早读铃响的时候,走廊已经吵成一片。
他们这列靠窗,从前往后依次是:第四排祝虔,第五排姜以莛,第六排本来空着。
也就是说,她从小学一路跟着被调座位,最后还是落在了他身后一个位置——伸手往前一探,就能摸到他椅背那种距离。
她刚坐下,前面那张桌子椅背向后一靠,轻轻碰了她一下。
“手机。”祝虔回头,伸手。
“啊?”
“昨晚让你拍的那道语文阅读答案。”他提醒,“你说回家再拍,结果就没下文了。”
姜以莛耳朵微微一热,忙从书包里把手机掏出来:“我现在发你。”
“算了。”他把手机按回她手里,“早读了,等会儿再说。”
他回过头去,翻开自己的英语书。她窝在后排,翻书的动作慢了一拍,视线不受控制地停在他侧脸上几秒钟——那种一看就没睡够的疲惫,却还能正襟危坐听课的样子。
“看什么。”祝虔感受到背后视线,淡淡提醒,“单词不会自己飞进脑子里。”
她被抓个正着,连忙低头:“……我在翻页。”
话刚说完,班主任抱着一摞资料进门,敲敲讲台:“先安静一下。今天有新同学。”
教室里的声音从喧闹变成压低的窸窸窣窣,有人故意拉长语调“哦——”,有人伸长脖子往门口看。
“裘许之。”班主任喊。
门口“咔哒”一声,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个穿校服外套的男生。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口,里面灰色卫衣有些旧,袖口磨出一点小毛球,头发不长不短,额前几缕碎发半挡住眉眼,看上去不锋利,却也不软。
他把手里的资料夹搁在讲台边,冲班主任点了下头。灯光从顶上打下来,他抬眼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小声“哇”了一下。
“自我介绍一下。”班主任把粉笔递过去,“简单说两句,不用太紧张。”
男生接过粉笔,握笔的姿势有点随意,像是习惯拿画笔。
他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裘许之。笔画不那么规整,却很松,很顺。
“大家好。”他转过身,视线从前排缓缓扫到后排,声音不高,“我叫裘许之。”
“去年十二月艺考考砸了,本来可以去个还行的学校,”他说到这儿笑了一下,“临时后悔,回来复读了。”
教室里爆出一阵闷笑,有人用手肘撞了撞同桌。
班主任清了清嗓子:“总之,过去的就别提了。复读到我们班来,就当重新起步。希望大家多帮帮他。”
“我尽量不给大家拉平均分。”裘许之说。
又是一阵笑。
班主任看了看座位表,视线在教室里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他们这列:“靠窗后面那个位置空着是吧?”
“……嗯。”语文课代表代答。
“那你就坐那儿。”班主任指了指,“最里面靠窗那列第五排,就在卫衣帽灰色的女生后面。”
姜以莛心里“咯噔”一下。
从前往后,祝虔、她、新来的,三个人被画成一条直线。
前面那张桌子的椅子似乎很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稳。祝虔没有回头,只是把书翻到课代表喊的那一页。
裘许之从讲台上绕过来,往里面走,最后停在她身后那张空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早读铃响了。
英语课代表在前面喊:“翻到七十页,开始跟读了。”
教室里一片稀稀拉拉的英语音节,混着有人偷懒翻错页的窸窣。
读到第三段的时候,姜以莛的练习册右上角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身后传来压得很低的男声:“同学,我今天没书,你能和我一起看吗?”
她愣了一下,回头。
裘许之上半身微微前倾,手指搭在她桌角,眼神看上去有点困,却很坦然。
“教务处还没发书。”他补了一句,“我不是有意蹭。”
“……没事。”姜以莛赶紧把书往右挪出一块,“你看这边。”
她动作太急,书差点翻到下一页。前面的祝虔似乎听到动静,手里的笔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半寸。
课文上的黑字一行行排着,她念到第三个句子,余光里总能看到身侧那道半影——那人跟着她的节奏轻轻动嘴,呼吸很浅,从她肩侧掠过。
“我会看。”裘许之发现她不自觉地往外缩了一点,压着声音笑,“你不用离那么远。”
“我没有。”她小声否认,耳朵却热起来。
前排祝虔翻页,纸张摩擦的声音极轻,“七十页”三个字像是专门说给她听。
她忙把注意力重新收回来。
早读四十分钟,很快过去。
铃声一响,大家的英语书一排排合上,有人趴在桌上补觉,有人冲去打水。
第一节是语文。
语文老师抱着一摞阅读训练走进来,看见后排多出来的人:“新同学啊?”
班主任在后面点头:“艺考那批回来的。”
“行。”语文老师把卷子放到讲台上,一叠叠往下传,随口说,“那就先听课,卷子拿到一起做。”
卷子从前排传到祝虔手上,他抽一张给自己,剩下打横递到后面。
纸张滑到姜以莛桌上,她熟练地接住,再往后传。
裘许之接到卷子,第一眼就看见右上角印着“高三语文阅读训练(六)”。
“高三阅读。”他低声感叹了一句。
语文老师耳朵挺尖:“有意见?”
“没有。”裘许之立刻摇头,“只是突然有点想念高一。”
教室里笑了一阵,语文老师也被逗得弯了弯嘴角:“你要是高一的时候有现在这么多话,可能也不会回来。”
笑声更大了一点。
姜以莛正好看到祝虔侧脸,因为笑声抬了抬眼,又很快低头在卷子上写名字。
她忍不住在心里替这句话补了一半:如果高一的时候你话这么多,我会更早认识你。
只是这句太矫情,她没敢想第二遍。
下课前,语文老师让大家把昨天那套模拟卷拿出来,对着答案订正。
“有没改完的?”她问。
“还有两篇。”姜以莛老实举手。
“你们班那谁谁,昨晚九点多还在追着我要答案呢。”语文老师一边翻记录一边说,“你们自己看看,人家都写到几点。”
“谁啊?”前排有人起哄。
祝虔没出声,姜以莛知道老师说的是他——她昨天就在旁边目睹他和语文老师在办公室门口拉扯“要不要多要一套卷子”。
她偷偷往前看了一眼。
祝虔把自己的卷子翻到最后一页,红笔圈痕密密麻麻,旁边用黑笔写了好几行小字——那种专门写给自己看的“吐槽+总结”。
比如某道题旁边写着:“以后看到这类题,先审三遍题目再写。”
她看着看着,忽然有点想笑。
——这个人明明嘴上最不留情,真给自己写反省的时候却很认真。
语文课结束,卷子叠了一摞摞,桌面又被纸张占领。
下课铃一响,姜以莛刚准备收东西,背后那张桌子就轻轻敲了敲她椅背。
“同学。”
她回头:“嗯?”
“老师刚刚说的那套模拟卷,你有多一份吗?”裘许之问。
“……有。”她从书堆里翻出那份已经有点起毛的模拟卷,“你要吗?”
“老师说让我补作业。”他笑,“我也得假装有在跟上大部队。”
他接卷子的时候,眼神扫过右上角她的名字和分数,然后很自然地移开。
没有“哇,你怎么才……”这样的反应,也没有“挺好的了”的虚伪安慰。
他只是用指节点了点卷子最下方那行红笔评语:“写得挺狠。”
“啊?”
“你老师。”裘许之说,“批语下得挺用力的。”
姜以莛低头看了一眼那行“态度不端正”,忍不住笑了一下:“习惯了。”
“那我借走了。”他把卷子对折,“如果我看得懂的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刚才那点尴尬被人顺手带走了一点。
午休。
教室里一半人在睡觉,一半人在啃题,还有小半跑去食堂抢位子。
姜以莛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阅读理解,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跟字一起黏在纸上。
她想着干脆去走廊那头的图书角翻本书醒醒神。
刚站起来,身后椅子腿挪动:“同学。”
“嗯?”
“你中午去食堂吗?”裘许之问,“如果不去的话,能帮我带一本语文书吗?”
“语文书?”她愣了一下,“你不是有必修五了吗?”
“高考不是光考必修五。”他说,“教务处只发了这个。”
她想了想:“那边图书角好像有旧的。我去找找看。”
“那我跟你一起去。”他很自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顺路熟悉一下校园。”
祝虔刚好没睡,正趴在桌上拿笔把下午要问的问题记在本子上。余光里扫到他们一前一后出去,在纸边上停了一秒,又继续写。
图书角在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里,门没关严,里面堆满了从前几届留下来的旧课本,空气里有纸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味道。
姜以莛顺手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让风进来吹散一点闷气,挽起袖子开始翻:“这是必修一……这是二……三……”
“你对这儿真熟。”裘许之靠在门边,“像是图书角管理员。”
“高一暑假的时候,我在这儿整理过两天书。”她说,“班主任说‘给你找点暑假作业做’,就把我扔这儿了。”
“那也是种工作体验。”
“无薪工作体验。”
她翻到第五册,又翻出一本必修三,递给他:“先拿这些吧。老师不一定全用完。”
裘许之接过书,扉页翻开,是前任主人的名字,旁边歪歪扭扭画了一个戴眼镜的笑脸。
“你们班以前的人挺搞笑的。”他抬眼笑,“跟现在差不多。”
“我们班只是比较吵。”她纠正。
“吵才正常。”他说,“刚早读那会儿,站在楼下听你们读英语,我以为自己进了封闭式集训营。”
他随手把一本书夹在肘下,又问:“你一直在这所学校吗?”
“嗯。”姜以莛点头,“从初中就开始了,高中就懒得换。”
“那你很熟悉这栋楼。”
“还行。”
“你看起来也挺熟悉家长会。”
她一愣:“……啊?”
“你写卷子的表情。”裘许之把几本书在手里掂了掂,“很像那种被家长会‘重点关照’过的人。”
她被他看得有点难堪:“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
“经验。”他笑了笑,“我以前也在这栋楼挨过老师的批。”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去年家长会,说我‘只想着画画,不知道走正路’。”
“然后呢?”
“然后我妈回家说,那你就自己选一条路走到黑吧。”他摊手,“结果我走了半路,灯灭了。”
那句“灯灭了”说得太平静,没有那种咬牙切齿的后悔,反而像一个已经被他接受的事实。
姜以莛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小声说:“……那应该挺难受的。”
“当然难受。”裘许之不否认,“但难受完还是得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他看了她一眼,语气突然轻一点:“就跟你昨天晚上,在教室里站了一节课之后,还能继续把那套卷子写完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写完了?”她下意识问。
“我从楼下路过,看见你们那间到很晚还亮着灯。”他笑,“我一猜就是有人在里面反思人生。”
他对“反思人生”这四个字的语气太随意,像是在说“有人在里面啃馒头”。
走廊上有别的班从食堂回来,手里拎着塑料袋,边走边嚷嚷。风从开着的窗户灌进来,把图书角里的一页页书吹得翻动起来。
姜以莛想起自己发过的那条消息,又想起祝虔出现在门口,心里微微有点乱。
她换了个话题:“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裘许之想了想,“先活到明年六月吧。”
他停了一下,补充:“别被卷子淹死就行。”
“那你不焦虑吗?”她忍不住问,“你会不会怕再来一次?”
“怕啊。”他很坦诚,“但怕也没用。”
他说这句的时候,和昨晚祝虔说“怕也没用”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后者是带一点冷硬的理智,这个人说出来,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反驳的生活规律。
“所以我给自己设了个规则。”裘许之低头把书角折了一下,“我只在晚自习前十分钟焦虑。”
“啊?”
“十分钟到了,就不许再想。”他笑,“再想也不会多涨一分。”
姜以莛被他这句简单粗暴的逻辑噎了一下:“你还挺会想办法的。”
“没办法。”他摊手,“我又不是那种上进到可以靠焦虑涨分的人,只能先保证自己不被焦虑拖下去。”
“你不关心自己考多少分吗?”她突然问。
“不至于?”他认真想了两秒,“我还是关心的,只是我不太喜欢把所有话题都拐到分数上。”
他抬眼,很随意地问了一句:“高三已经很累了,你不觉得吗?”
姜以莛被问住。
裘许之关上课本:“所以我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一般会尽量不问成绩。挺伤感情的。”
“那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提成绩?”她脱口而出。
“看情况吧。”他笑,“如果哪天你实在想炫耀一百分,也可以跟我说,我会配合你惊叹两声的。”
他这一句说得太轻巧,她反而什么都接不上。
“要不然这样——”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我们可以约好。”
“约什么?”
“聊天不聊成绩。”他说,“聊别的。比如你最近有没有看到好看的书,或者你觉得谁长得好看。”
姜以莛没忍住,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挺怕学习的。”
“被你看出来了。”他大方承认,“我主要是怕别人只拿学习这一个标准来判断我。”
他说完,歪着头看她:“你爸妈应该也是这种风格?”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太多关于卷子的事。
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否认。
“那你可以试试。”裘许之随口说,“哪怕只是一节课的时间,尽量让自己的脑子不要只绕着‘分数’两个字转。”
“比如现在。”他晃了晃手里的语文书,“我们站在这儿,离教室远一点,你就可以暂时不想卷子。”
走廊外面有别的班在追跑打闹,楼下传来食堂里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有人喊着“排队啊别插队”。风从窗缝里挤过来,吹得书页翻了一下。
姜以莛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几分钟没去想那张“态度不端正”的卷子。
“感觉怎么样?”他问。
“还行。”她说,“就……没有那么有压力。”
“那就对了。”他往后退半步,把门让出来,“走吧,回教室吃午饭。”
她愣了一下:“吃午饭?”
“你不饿?”他看了眼墙上的钟,“你们下午不是还有两节课。”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
一起往教室走的路上,两个人很自然地转到别的话题——谈起学校旁边那家新开的奶茶店,谈走廊上那块总是闪灯的灯管,谈某个同学喜欢在试卷上画小人的习惯。
他们并排往教室方向走。
回来的时候,祝虔已经回到座位,正低头在草稿本上理一套物理大题。余光里扫到他们回来,只抬了抬眼,又很快低下去。
姜以莛在自己座位前停下,把课本塞回书洞。
背后那张桌子拉开一点距离,把旧语文书往里推进去。
一个下午,她和裘许之居然真的没有再提起任何有关“分数”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