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箱》豌杂面

1、第 1 章

　　雨是入夜后才大起来的。

　　陈梅坐在服装店玻璃门后面，看着雨帘把县城罩成毛玻璃。卷闸门已经拉下一半，路灯的光在水洼里碎成金箔，又被车轮碾过。她手里攥着今天最后一笔账——三件针织衫，两件打底裤，抹了零头，实收三百八。账本边角卷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蚂蚁，爬满了她二十七年的人生。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妈”。陈梅盯着那两个字，直到铃声快断了才接起来。

　　“下班了没？”母亲的声音永远像被砂纸磨过，“你弟弟的事……”

　　“知道。”陈梅打断，“我待会儿过去。”

　　挂断电话，她把账本锁进铁皮抽屉。抽屉最下层压着张旅游宣传单，丽江古城，石板路湿漉漉的，穿着长裙的女人背影模糊。宣传单边角已经发黄，是三年前放进去的。

　　雨声里，摩托车的轰鸣由远及近，在门口戛然而止。陈梅没抬头，继续整理衣架上的衬衫，按颜色从深到浅排列。

　　“梅姐。”来人甩了甩头盔上的水珠，黑色T恤紧贴着少年人的骨架，“帮我个忙。”

　　陈梅这才抬眼：“又打架了？”

　　少年咧咧嘴，左颧骨一片青紫：“医药费不够，还差五百。”

　　她没说话，转身从抽屉里数出五张红色钞票，想了想，又添了两张：“去医院拍个片，别落下毛病。”

　　“谢了梅姐。”少年接过钱，走到门口又回头，“你家那个……你弟，最近手伸得有点长。城建局那个项目，他不该碰的。”

　　陈梅手里的衣架顿了一下：“知道了。”

　　卷闸门彻底落下，世界被隔绝在外。她在昏黄的灯光里站了一会儿，墙上的影子又瘦又长。镜子里的女人穿着去年的连衣裙，腰身有些松了。她涂口红时手很稳，正红色，涂完抿一下纸巾，唇形就清晰得像道伤口。

　　弟弟的事其实不复杂——他想承包新城区路灯工程，资质不够，便借了某个“大哥”的名头去投标。这种事在县城里每天都在发生，一张关系网罩住所有人，有人往上爬，有人往下坠。陈梅清楚，弟弟这次踩过了线。

　　她撑伞走进雨里，高跟鞋精准地避开每一个水坑。穿过两条街就是“夜宴”KTV，霓虹招牌在雨里流着泪。保安认得她，点点头放行。

　　包厢里烟味混着酒气，弟弟陈浩窝在沙发角落，额头破了皮。正中间坐着穿polo衫的男人，领子竖着，手里转着打火机。

　　“王哥。”陈梅把伞靠在门边，雨水顺着伞尖淌成一滩，“陈浩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男人上下打量她，笑了：“陈梅啊，听说你店里生意不错？”

　　“糊口而已。”她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个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这是三万，不够的话我明天再凑。”

　　男人没碰钱：“你弟弟打伤了我两个人。”

　　“医药费我另出。”陈梅语气平稳，“新城区那个项目，陈浩退出。”

　　“姐！”陈浩要站起来，被她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男人盯着陈梅看了很久，突然笑出声：“行，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他身体前倾，“下周赵局儿子结婚，缺个帮忙管礼金的。你心思细，来搭把手？”

　　空气凝固了几秒。陈梅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去，就是把自己织进这张网里；不去，今天走不出这个门。墙上的时钟秒针一跳一跳，像心跳。

　　“好。”她说，“几点？”

　　走出KTV时雨小了些，变成牛毛细针。陈浩跟在后面，脚步踉跄：“姐，对不起……”

　　“妈炖了汤，回家喝。”陈梅没回头。

　　“那三万我尽快还你。”

　　“先把驾照考下来，找份正经工作。”她拦了辆出租车，把弟弟塞进去，报了家里的地址。

　　车尾灯消失在拐角，陈梅没有立刻离开。她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再次震动——是服装市场的群消息，说明天有批尾货要处理，价格低到离谱。她回复“要二十件”，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却删掉了，重新输入：“全包，我都要了。”

　　发送成功。

　　街对面，五金店正在拉下卷闸门，老板娘朝她挥挥手。再往右，煎饼摊的大叔开始收推车，油渍渍的玻璃罩上贴着“招学徒”的纸条。这是她的县城，每条街巷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价格。

　　陈梅突然想起宣传单上的丽江。她其实不喜欢古城，太精致了，像布景。她只是想去看看，看看别处的雨是不是也这么黏，这么重，这么让人迈不开腿。

　　手机又响，是母亲：“汤要凉了。”

　　“就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夜空，云层后面透出稀薄的月光，像隔着毛玻璃看见的明天。

　　高跟鞋踩进水洼，这一次她没有避开。涟漪一圈圈荡开，吞没了所有倒影。明天，明天她要去收那批尾货，要去银行取钱，要去参加一场婚礼，要记得把口红补成正红色。明天和今天没什么不同，只是账本上会多出几行数字，镜子里的女人会再瘦一点。

　　但总有些什么是不同的——比如她包里的那个U盘，里面存着弟弟“借”来的所有项目资料；比如她刚才在群里包下的那批尾货，其实是外贸瑕疵品，标签都没剪；比如她悄悄报了夜校的会计班，教材已经寄到店里。

　　雨又大起来的时候，陈梅已经走到自家楼下。她收起伞，在楼道里跺跺脚，抖落一身雨水。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落在她肩上，像个温柔的重量。

　　上楼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街道空荡荡的，只有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一切。但陈梅知道，明天太阳出来时，这条街又会活过来：早点摊的蒸笼会冒出第一缕白气，服装店会挂出新到的衣裳，而她，会穿上最挺括的那件衬衫，涂好口红，把账本翻到新的一页。

　　这个县城很小，小到装不下一个秘密；这个县城又很大，大到能容下所有不甘心的人，在毛玻璃一样的生活里，一寸一寸磨出自己的透光处。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熟悉的声响。门开了，温暖的灯光和汤的香气涌出来，母亲在厨房里说：“快换鞋，别把地板弄湿了。”

　　“来了。”陈梅应着，弯腰时，U盘在口袋里硌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