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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卷闸门拉起的声音,这次像撕开一道旧伤。

      清晨六点四十七分,县城还浸在昨夜的潮气里。陈梅蹲在服装店门口,剪刀划开纸箱胶带——不是“嘶啦”声,是黏腻的、仿佛撕扯皮肉的动静。三十七个箱子堆在店内,投下的影子比实物更庞大,边缘毛毛糙糙的,像水渍晕开的墨。

      这批货不对。

      她伸手进去,指尖触到的不是布料,是某种滑腻的、冰凉的东西。抽出手,指尖沾着暗绿色的苔藓,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陈梅盯着那抹绿,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撞了一下。她想起物流老板昨晚的语音:“……老哥这次够意思不?”

      够意思。太够意思了。

      她站起身,踢开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不是衣服,是戏服。老式对襟褂子,水袖罗裙,绣着褪色的鸳鸯和牡丹。最上面是件猩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眼睛掉了一颗,空荡荡的黑洞盯着天花板。

      手机震动。物流老板:“货收到了?”

      陈梅打字,手指冰凉:“这是什么?”

      “好东西啊。”对方秒回,“老剧院拆的时候扒出来的,有些年头了。你改改,能卖给那些拍古风照的。”

      老剧院。陈梅知道那个地方,县城西头,废弃了十几年。去年夏天暴雨,舞台塌了一半,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洞。有人说那是防空洞,有人说更早以前,那儿是义庄。

      她拎起那件嫁衣。沉,出奇的沉,像浸透了水。对着光看,衣襟内侧有暗褐色的污渍,形状像一只张开的手掌。凑近闻,不是霉味,是香火味混着某种甜腻的、近乎腐败的气息。

      风铃响了。不是店门的风铃——那串塑料贝壳早就掉了两颗——是货架深处传来的,清脆的、瓷片碰撞的声音。

      陈梅转过身。

      货架最底层,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木匣子敞开着。里面躺着一把剪刀,老式裁缝剪,铁锈红的把手缠着褪色的红绳。剪刀旁边是一卷皮尺,黄铜尺头泛着冷光。

      她没买过这东西。

      手机又震,这次是弟弟陈浩:“姐,我昨晚梦到你了。你在水里,穿红衣服。”

      陈梅盯着屏幕,慢慢蹲下身,拾起那把剪刀。入手冰凉刺骨,红绳缠着的地方隐隐发烫。她鬼使神差地,用剪刀尖划向那件嫁衣的袖口。

      布料无声裂开,断面整齐得像切开的皮肤。裂口里没有衬布,只有一层层的、细密的黑色丝线,缠绕成某种符咒般的纹路。

      “这是‘问路衣’。”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梅猛地转身。门口站着个干瘦老头,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拎着鸟笼。笼里没有鸟,只有一截枯树枝。

      “什么?”

      “问路衣。”老头眯着眼看她手里的嫁衣,“老时候,姑娘要是死得不明不白,家里人给她穿上这个,夜里放在路口。过路的‘东西’会借这衣服说话,告诉你怎么死的,怨气在哪儿。”

      陈梅把嫁衣扔回箱子:“我不卖这个。”

      “没让你卖。”老头走进来,鸟笼搁在收银台上,“是这东西找上你了。三十七箱?哈,三十七是个好数,三魂七魄,一样不缺。”

      他伸手从箱底抽出一件对襟褂子,抖开。褂子内侧用白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字,不是汉字,是扭曲的、像蝌蚪游动的符号。

      “看见没?‘过路费’。”老头指着那些符号,“收这些衣服的人,得帮它们了愿。了不了,就得自己穿上。”

      陈梅感到后背渗出冷汗,黏在连衣裙上。她想起昨晚王哥转打火机时,小指上那枚戒指——戒面刻的好像也是这种符号。

      “你是谁?”

      “我?”老头笑了,露出稀疏的黄牙,“我是你隔壁新搬来的。五金店老板娘没跟你说?我租了她家二楼。”

      确实有这回事。三天前,五金店老板娘提过一嘴,说租客是个“收老物件”的怪老头。陈梅当时没在意。

      老头凑近她,压低声音:“你弟弟碰的那个路灯工程,打地基的时候,挖出东西了吧?”

      陈梅心脏骤停一瞬。

      “挖出什么?”

      “你自己问他。”老头直起身,拎起鸟笼,“对了,你晚上关店,记得在门口撒把米。撒了米,有些‘客人’就不好意思进来了。”

      他晃晃悠悠走出去,消失在晨雾里。鸟笼里的枯树枝无风自动,轻轻叩着笼壁:嗒,嗒,嗒,像计数,也像倒计时。

      陈梅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把锈剪刀。收银台上的手机屏幕自己亮了,显示一条未读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今晚子时,老剧院见。带一件‘问路衣’。”

      没有落款。但陈梅认出了那个号码尾数——777,是王哥的号。

      她转身看向那三十七箱戏服。晨光从卷闸门缝隙挤进来,照在猩红嫁衣上,那只掉眼的凤凰仿佛眨了眨眼。箱子投下的影子在地面扭动,像无数只手从地下伸出,想要抓住什么。

      风铃又响了。这次是从三十七个箱子里同时传出的,清脆的、连绵不绝的瓷片声,像一支送葬的队伍正缓缓走过。

      陈梅走到收银台前,拉开抽屉。账本静静躺着,但翻开的那页,昨天的流水数字变了——不是她记的878.4,而是一个重复的数字:444444,整整一排,填满了整张纸。墨水是暗红色的,还未干透,在纸上微微凸起,像刚刚流出的血。

      她合上账本,手在抖。

      店外传来熟悉的摩托轰鸣。陈浩来了,手里拎着豆浆,额头的创可贴下渗出新的瘀青——不是昨天的位置,这次在眉骨,形状像个月牙。

      “姐,”他把豆浆递过来,塑料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滚落,在玻璃柜台上溅开,“我昨晚又梦见你了。你在水里,穿红衣服,手里拿着剪刀。”

      陈梅接过豆浆,杯子冰凉。她看着弟弟的眼睛:“老剧院那个工程,你们挖出什么了?”

      陈浩的脸色瞬间煞白。

      “你……你怎么知道?”

      “挖出什么了?”陈梅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陈浩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一口……一口棺材。很小的,像是给孩子的。但里面是空的,只有一箱戏服,还有这个。”

      他从裤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枚老式顶针,黄铜的,表面刻着和戏服内衬一样的蝌蚪符号。顶针内侧有暗褐色的污渍,已经沁进了铜锈里。

      陈梅拿起顶针。入手瞬间,她耳边响起细碎的、孩子哼歌的声音,调子古怪,断断续续:

      “七月半……嫁新娘……新娘没有眼……问你路在何方……”

      哼唱声突然停止。顶针在她掌心发烫,像烧红的炭。

      陈浩惊恐地看着她:“姐,你听见了吗?”

      陈梅没回答。她把顶针按在账本那排“444444”上,铜器接触纸面的瞬间,数字像活了一样开始蠕动,重组,最后变成一行新字:

      “子时,老剧院,带嫁衣。问路需付买路钱。”

      买路钱。陈梅想起老头说的“过路费”。她看向那三十七箱戏服,突然明白——这不是货,是债。三十七件,对应三十七个未了的愿。而第一个要还的,就是今晚子时,老剧院里那个“没有眼的新娘”。

      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陈梅走到门口,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街对面。车窗降下一半,王哥坐在驾驶座,朝她举了举手里的打火机。火苗窜起的一瞬,她看清他小指上的戒指——戒面刻的符号,和顶针上的,一模一样。

      轿车开走了。街对面的煎饼摊大叔正在收推车,看见陈梅,他动作顿了顿,然后迅速低下头,用力擦着玻璃罩上的油渍。擦得太用力,整个推车都在抖。

      陈梅退回店里,拉下卷闸门。黑暗吞没一切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街道——五金店二楼窗户后,那个干瘦老头站在那里,手里拎着鸟笼,朝她点了点头。

      门彻底合拢。

      店内只剩下从纸箱缝隙渗出的、幽绿的光。那三十七箱戏服在黑暗中静静呼吸,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无数窃窃私语。陈梅靠在门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把锈剪刀和那枚顶针。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显示时间:上午七点零三分。

      离子时,还有十七个小时。

      货架深处,风铃又响了。这次不是瓷片声,是真正的铜铃——清脆、空灵,像从很远的年代传来,又像就在耳边,轻轻地说:

      时辰快到了。

      新娘在等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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