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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抹红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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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岳川摩挲着手里那枚磨得光滑的藏银戒指,指尖划过戒面刻着的小小格桑花,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藏地的蓝天,那抹红衣像团火,烧透了他半生的风雪。
清宣统元年的藏地,风是横着刮的。
从川西到藏东的路,早被冰雪啃得七零八落。林岳川领着三十几个兵,踩着没膝的雪,往江孜方向挪。他刚从武备学堂出来没两年,先投了同盟会,在新军里做个小队长,转头就被人扣了顶“通敌”的帽子。他懒得辩白,带着几个心腹投了川边的赵督军,转头就被派去藏区抗英。
“林队,前面就是觉巴山了。”副手雷子扯着嗓子喊,风雪卷着他的话,碎在半空。
林岳川抬头,视线越过兵丁们佝偻的背影,往远处望。
先是见着天边的雪山,像倒扣的银碗,扣住了半片天。雪线以下是赭红色的山岩,被风削得棱骨分明,再往下,是贴着岩壁长的矮松,枝桠上挂着冰棱,远看像撒了一把碎银子。等走到山脚下,才看清路面上的冰壳子裂着缝,缝里积着黑泥,踩上去“咯吱”响,稍不留意就会滑向旁边的深渊。
这就是藏地,远处是吞天沃日的雪山草原,脚下却是步步要命的泥雪和冰石。
林岳川裹紧了藏袍,这是前几天被番军俘虏时,对方塞给他的。那会儿他被刀砍中尾脊,枪托砸在额角,昏死过去,醒来时躺在牦牛毛织的帐篷里,番军的头人瞪着他,眼里淬着冷。他也不慌,坐在毡垫上,从英军入藏的野心说到川边的防务,从藏汉的渊源讲到眼下的局势,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子,说了足足两个时辰。头人最后摆了摆手,叫人把他送回了部队。
这事传到赵督军派来的将军耳朵里,将军先听了谗言,拎着刀要砍他,审了半宿,反倒拍着桌子笑:“你这张嘴,比枪杆子还硬。”当场给他升了一级,让他继续带队伍往藏东去。
林岳川的队伍走到江孜城外的草原时,风稍停了些。远处的宗山堡立在山巅,像块硬邦邦的石头,堡上飘着的藏旗被风扯得笔直。近处的草甸上,几头牦牛甩着尾巴,牧民的帐篷搭在河边,炊烟从帐篷顶的烟筒里钻出来,细得像根线,风一吹就散了。
他在这里认识了洛桑。洛桑是当地的头人,生得膀大腰圆,脸上刻着几道刀疤,笑起来却敞亮。两人因着一次赛马相识,洛桑拍着林岳川的肩膀说:“汉人的军官里,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赛到纳木错的。”
林岳川也笑,他本就生得周正,眉眼间带着点读书人的儒雅,笑起来时,那点侠气就从眼角溢出来。洛桑瞧着喜欢,非要拉他去家里做客。
洛桑的寨子建在山坳里,一圈木栅栏,圈着几十座石屋,屋顶铺着牦牛皮。寨子里的狗叫,还有女人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软乎乎的,裹着酥油茶的香气。
林岳川跟着洛桑进了主屋,火塘里的牛粪烧得旺,铜壶在火边“咕嘟”响。洛桑拍了拍手,外头就传来马蹄声,一阵密过一阵。
“让你瞧瞧我们藏人的本事。”洛桑端起酥油茶递给林岳川,眼角带着笑。
林岳川走到屋外,先看见远处的草原被阳光铺成了金毯,再往近了,是十几匹奔马,马蹄踏在草地上,溅起细碎的草屑。马背上的人都是女子,穿着彩衣,最前头那匹白马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红袄子,黑裙子,辫子上系着红绳,像团烧起来的火苗。
“那是我侄女,卓玛。”洛桑的声音在耳边响。
话音刚落,那姑娘就策马冲了过来。她手里攥着根细鞭,身子往马侧一斜,手指勾住地上插着的木竿,手腕一使劲,半人高的竿子就被拔了起来。动作快得像鹰抓兔,一连拔了五根,马都没减速。
草原上的人哄然叫好,卓玛勒住马,转头看向林岳川,眼睛亮得像藏东的星星。她的笑容绽开来时,林岳川忽然想起江南的桃花,三月里开得最盛的那种,艳得晃眼。
“公如属意,即以奉巾栉如何?”洛桑凑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打趣。
林岳川跟着众人笑,嘴上漫应着,心里却晃了一下。他见过江南的温婉女子,也见过军营里的泼辣姑娘,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像藏地的风,烈得很,又像雪山的泉,清得很。
第二天一早,林岳川刚掀开帐篷的门帘,就看见卓玛站在雪地里。她裹着件厚氆氇,手里拎着个羊皮袋,见了他,把袋子递过来:“里面是酥油饼,你带着路上吃。”
洛桑跟在她身后,拍着林岳川的肩膀:“卓玛喜欢你,我这做叔叔的,就把她交给你了。”
林岳川愣在原地,看着卓玛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半分扭捏,只有坦荡的欢喜,像藏地的蓝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他伸手接过羊皮袋,指尖触到她的手,冰凉的,却带着一股韧劲。
婚事办得简单,就在洛桑的寨子里。火塘边摆了酒,杀了羊,藏民们唱着歌,跳着锅庄,卓玛穿着红嫁衣,坐在林岳川身边,给他倒酒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那晚的月亮很圆,挂在雪山顶上,像个银盘子。林岳川牵着卓玛的手,走到寨子外的草甸上,远处的雪山泛着冷光,近处的草叶上结着霜,卓玛靠在他怀里,轻声说:“我跟着你,去哪里都好。”
婚后没半个月,部队就接到命令,往波密进兵。
波密的山比觉巴山更险,远看是连绵的墨色山峦,像蹲伏的巨兽,近了才发现,山路窄得只能容一人过,旁边就是万丈深渊,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股湿冷的腥气。
林岳川不让卓玛跟着,把她塞在洛桑的寨子里,临走时,卓玛却骑着马追了上来,手里拎着把藏刀:“你去打仗,我便护着你,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自己走。”
她的性子烈,说一不二。林岳川拗不过,只能让她跟着,走在路上时,总把她护在队伍中间,夜里宿营,就把自己的大衣盖在她身上。
波密的仗打得胶着,英军联合当地的叛匪,把队伍堵在一处悬崖边。子弹从耳边飞过,雷子中了一枪,倒在地上喊:“林队,撤吧!”
林岳川咬着牙,刚要下令,身后就传来马蹄声。卓玛骑着马冲过来,手里的藏刀劈翻了两个叛匪,她喊:“跟我来!”
她带着队伍往悬崖边的一条小路走,那路窄得像根线,贴着岩壁。走到半路,林岳川脚下一滑,往悬崖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卓玛纵身跳下来,双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
她的身子悬在半空,脚下是翻滚的江水,风扯着她的红袄子,像团火在崖边烧。林岳川看着她的脸,她额角的青筋绷着,却笑着说:“别怕,我拉你上来。”
后来林岳川总说,若没有卓玛,他早成了江里的鱼食。
宣统三年秋,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藏地时,林岳川正在江孜的营地里擦枪。雷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喊:“林队,内地反了!驻藏的兵都哗变了!”
营地里乱成一团,湘黔籍的士兵围着林岳川,眼里满是惶急:“林队,我们想回家。”
林岳川看着窗外的雪山,沉默了半晌。他是湖南人,湘西的老家还有年迈的母亲,这些跟着他的兵,也都是背井离乡的人。他点了点头:“走,回湘西。”
消息传到卓玛耳朵里时,她正在给林岳川缝补藏袍。她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抬头说:“我跟你走。”
林岳川皱眉:“路上太苦,你留在藏地,等我回来接你。”
卓玛把藏袍扔在桌上,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你去哪,我去哪,死也一起。”
洛桑来送他们时,卓玛的母亲也来了。老人手里捧着个木盒,打开来,是座八寸高的珊瑚山,红得像血。她把珊瑚山塞给卓玛,用藏语说了句话,卓玛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抱着母亲哭。
林岳川听不懂藏语,却看见老人的手在抖,抚着卓玛的头发,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眼里。
队伍出发那天,是个清晨。远处的雪山还浸在晨雾里,像蒙着层白纱,近处的草甸上,露水打湿了马蹄。卓玛骑着马,跟在林岳川身边,回头看了眼寨子的方向,眼泪砸在马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从藏东到湘西,隔着几千里路。林岳川带着一百一十五个兵,选了条偏路,打算从青海绕回内地。
最先遇上的是哈喇乌苏河。远看那河像条银带,绕着草原蜿蜒,走近了才发现,河水湍急,浪头拍着河岸,发出“轰隆”的响声。士兵们找了木筏,划着筏子过河,浪头打在筏子上,差点把卓玛卷下去,林岳川伸手拽住她,她却反手把他推到筏子中间,自己撑着篙,稳住了筏子。
刚过了河,就传来消息:洛桑的寨子被叛军抄了,卓玛的家人全没了。
卓玛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河水淌了一下午。她没哭,只是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攥着那座珊瑚山,指节都白了。林岳川坐在她身边,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她揽进怀里,感受着她身子的颤抖。
队伍继续往前走,进了绛通沙漠。
沙漠的天是黄的,远看是无边无际的沙海,风一吹,沙粒就打着旋儿飞,像要把天地都吞了。近了才发现,脚下的沙子烫得能烙熟饼,士兵们的鞋子磨破了,脚底板渗着血,每走一步,都留下个血印子。
粮食很快就见底了。起初还能杀骆驼吃,骆驼吃完了,士兵们的眼睛就红了。有人盯着卓玛带来的藏兵,窃窃私语:“不如……杀了他们充粮?”
这话传到林岳川耳朵里时,他正靠着沙堆歇脚。他摸出腰间的枪,往地上一砸,吼道:“谁敢动歪心思,我先崩了他!”
士兵们不敢作声,却都耷拉着脑袋,眼里的绝望像沙漠的沙,越积越多。
就在这时,卓玛站了起来。她把珊瑚山塞给林岳川,拎着把猎刀,翻身上马:“我去打猎。”
沙漠里的猎物少得可怜,卓玛却总能带回些黄羊、野兔。她骑着马,在沙海里穿梭,红袄子在黄沙漠里像团跳动的火,林岳川站在沙丘上看着,心里又疼又酸。
可大雪还是来了。
柴达木盆地的雪,下起来就没个停。远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雪山的轮廓都模糊了,近了才发现,雪片大得像巴掌,砸在脸上生疼。队伍里的火灭了,粮食也没了,只能缩在雪地里,听着风刮过的声音,像鬼哭。
有士兵撑不住了,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起来。活着的人饿疯了,竟把主意打到了死人身上。
林岳川撞见时,几个士兵正围着一具尸体,手里的刀闪着冷光。他冲上去,一拳砸在领头的士兵脸上,那士兵倒在雪地里,哭着喊:“林队,我饿啊!”
卓玛站在旁边,脸色苍白,却还是走过去,把最后一块肉干递给他:“先吃这个。”
那肉干是她藏在怀里的,硬得像石头。林岳川让她吃,她却把肉干推了回来,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股倔劲:“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
林岳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活了二十多年,打过仗,挨过刀,从没掉过泪,此刻却抱着卓玛,哭得像个孩子。
队伍走了三个多月,一百一十五个人,只剩下十几人。林岳川得了雪盲症,眼睛几乎看不见,只能靠卓玛牵着走。他好几次想躺在雪地里,再也不走了,卓玛就蹲在他身边,掰着他的脸,用藏语混着汉话喊:“时已季春,天气渐暖,死亡虽众,我辈犹存,天终不我绝!”
她的声音像藏地的鼓,敲在林岳川的心上。他撑着站起来,跟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挪。
到青海时,身边只剩下七个人。卓玛原本明艳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突,眼窝陷了下去,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得像星星。
他们身无分文,连住店的钱都没有。卓玛摸出那座珊瑚山,看了半晌,转身走进了当铺。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最后念想,是她和藏地最后的牵绊。林岳川想拦住她,她却回头笑了笑:“只要能活着到湘西,什么都值。”
当铺老板给了些碎银子,够他们到西安的路费。坐在去西安的马车上,卓玛靠在林岳川怀里,轻声说:“等到了湘西,我想看看你的老家,看看你说的沅江。”
林岳川攥着她的手,点头:“好,我带你去看沅江,带你去吃湘西的糍粑。”
西安的冬天,冷得钻骨头。
林岳川在码头上找了个扛活的差事,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卓玛总是站在门口送他,手里端着碗热粥,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那天林岳川扛完活,揣着挣来的几个铜板往家走。远远看见自家的破屋,屋门口立着个红影,是卓玛。她倚着门框笑,脸却红得不正常,像染了血。
林岳川心里一紧,冲过去扶住她,她的身子烫得吓人。他把她抱进屋,找遍了西安城,才借来几个钱,请了个郎中。
郎中把了脉,摇了摇头,对着林岳川说:“姑娘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了,准备后事吧。”
林岳川揪着郎中的衣领,红着眼喊:“你救她,我给你磕头!”
卓玛却拉住他的手,轻声说:“别为难人家,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她躺在破床上,看着林岳川,眼里满是不舍。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的絮:“万里从君,谁想生此重病,也是命里注定。幸君无恙,我亦瞑目。我去后,望君保重……”
话没说完,她的手就垂了下去。
林岳川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子,坐在床边,一夜没动。屋里只有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跳着,映着他的脸,没有泪,只有一片麻木的疼。
他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给她买不起,只能找了块薄木板,把她裹在她那件红袄里,埋在西安城外的荒坡上。没有墓碑,只在坟头插了根木竿,系上她的红绳。
离开西安那天,林岳川站在坟前,摩挲着手里的藏银戒指。风刮过荒坡,吹起他的衣角,他仿佛又看见藏地的蓝天,看见那抹红衣策马而来,笑容像桃花一样明艳。
后来林岳川回了湘西,凭着在藏地练出的本事,在乡里渐渐站稳了脚跟。他再没娶过亲,身边总带着那枚藏银戒指,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酥油饼,是卓玛当年给他的。
湘西的沅江边,总有个中年男人坐在石头上,望着江水发呆。有人问他在等什么,他就摩挲着戒指,轻声说:“等一个藏地来的姑娘,她喜欢穿红袄,会拔竿,会骑马,还会给我做酥油饼。”
风从沅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像卓玛当年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