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
-
七月初一，宫里照例要给太后请安。
顾知微作为伺候公主的人，本来没资格参加这种场合。但太后特意点名要见她。
“太后要见我？”顾知微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头一紧。
来传话的嬷嬷点头：“太后听说了失踪案的事，想见见顾才人。”
顾知微看向公主。
公主也紧张：“皇祖母怎么会知道……”
“这宫里没有秘密。”公主叹气，“顾才人，你得去。但记住，太后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你说话要小心。”
“妾身明白。”
顾知微换了身最素净的衣裳，梳最简单的发髻，跟着嬷嬷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檀香缭绕，太后坐在主位上，穿着深紫色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她今年六十多岁，但保养得宜，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眼神锐利，不怒自威。
德妃、贤妃（杨嫔）和其他几位高位妃嫔都在，分坐两侧。
顾知微跪下行礼：“妾身林氏，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千岁千千岁。”
“平身。”太后的声音温和，但透着威严，“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顾知微抬起头，但目光低垂，不敢直视。
太后打量了她一会儿，说：“模样倒还周正。听说你最近很得皇帝和公主的赏识？”
“妾身只是尽心伺候公主，不敢说得赏识。”顾知微回答得很谨慎。
“尽心？”太后笑了笑，“只是尽心，就能帮刑部破那么大的案子？”
果然是为了案子来的。
顾知微心头一紧，但面上平静：“太后明鉴，案子是刑部破的，妾身只是帮忙看了看卷宗，说了几句不成熟的猜测，不敢居功。”
“不成熟的猜测？”太后看向德妃，“德妃，是这样吗？”
德妃起身：“回太后，确实如此。顾才人喜欢看书，心思细，看出了些刑部没注意的细节。但破案主要还是刑部的功劳。”
太后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说：“哀家还听说，你在帮公主办书院？”
“是。”顾知微说，“公主仁心，想为女子做些事，妾身只是从旁协助。”
“书院办得怎么样？”
“一切顺利。现有学生三十人，先生六位，课程齐全，学生们都很用功。”
太后“嗯”了一声，捻着佛珠：“女子书院，倒是个新鲜事。但哀家要提醒你，女子终究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书院教的东西，不要越了界。”
这话说得很重。
顾知微立刻跪下：“妾身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摆摆手：“起来吧。哀家只是提醒，不是怪你。你能帮公主做事，是好的。但要知道分寸，明白自己的身份。”
“妾身明白。”
“好了，你回去吧。”太后说，“好好伺候公主。”
“是。”
顾知微行礼退下。
走出慈宁宫，她才发觉后背都是汗。
太后的话，句句都是敲打。
提醒她不要越界，提醒她记住身份。
这是在警告她：可以聪明，但不能太聪明；可以做事，但不能太过。
她回到明珠阁，公主立刻迎上来。
“怎么样？皇祖母说什么了？”
顾知微把太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公主皱眉：“皇祖母这是……不赞成书院？”
“不是不赞成，是提醒。”顾知微说，“太后担心书院教的东西，会动摇女子的本分，引起非议。”
“那怎么办？”
“按计划继续办，但要注意分寸。”顾知微说，“课程内容要更‘正统’一些，少教些可能引起争议的东西。”
公主有些不甘心，但知道这是现实。
“委屈你了。”她说。
“不委屈。”顾知微摇头，“能办起来，已经很好了。慢慢来，不着急。”
她知道，改革不能急于求成。
在这个时代，女子书院本身就是突破。如果太激进，反而会招致反弹，前功尽弃。
要循序渐进。
先站稳脚跟，再慢慢改变。
七月初五，书院出了点小问题。
一个学生——礼部侍郎的庶女，在课堂上晕倒了。
赵娘子诊断后说，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中暑。
顾知微去宿舍看望时，那女孩已经醒了，脸色苍白，怯生生地看着她。
“怎么回事？”顾知微问陪床的丫鬟。
丫鬟哭着说：“小姐……小姐在家里不受宠，每顿只能吃半饱。来书院后，怕被人笑话，也不敢多吃……”
顾知微心头一酸。
庶女的日子，她经历过（原身的记忆），知道有多难。
“从今天起，你在书院的饮食，跟其他学生一样。”她对那女孩说，“不够可以添，不要饿着自己。”
女孩眼泪掉下来：“谢……谢谢先生。”
顾知微又去找公主商量。
“书院里像她这样的学生，可能不止一个。”她说，“我想设一个‘助学基金’，帮助家境困难的学生。不用她们还钱，只要她们保证好好读书，将来有能力了，再帮助其他人。”
公主眼睛一亮：“好主意！钱从哪里来？”
“我捐一百两。”顾知微说，“沈容华那里，应该也愿意捐。还有德妃娘娘、其他妃嫔、诰命夫人们……可以募捐。”
“我也捐一百两。”公主说，“不够的话，我再去求皇兄。”
“先募捐看看。”顾知微说，“不够再说。”
她立刻写信给沈容华。
沈容华回信很快：捐二百两，还承诺以后书院学生的绣品，她可以帮忙代卖，利润的一半捐给基金。
德妃也捐了一百两。
其他妃嫔、诰命夫人听说后，也纷纷捐款。
不到十天，基金就凑到了八百两银子。
顾知微用这笔钱做了几件事：
第一，改善书院伙食，保证每个学生都能吃饱。
第二，设立“优秀学生奖学金”，奖励学业突出的学生。
第三，购买图书、文具，免费借给学生使用。
第四，聘请一位懂医的嬷嬷常住书院，负责学生的健康。
这些措施实施后，书院的气氛更好了。
学生们知道有人关心她们，学习更努力，也更团结了。
七月初十，顾知微在书院遇到一个意外的人——刑部严尚书的夫人。
严夫人四十多岁，端庄严肃，是来书院参观的。
“听说书院办得不错，我来看看。”她说。
顾知微亲自陪她参观。
严夫人看得很仔细，教室、宿舍、绣房、食堂……都看了。
最后，她问顾知微：“顾才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夫人请说。”
“我女儿……今年十六岁，性子太软，总被人欺负。”严夫人说，“我想送她来书院，学点本事，也学学怎么保护自己。”
顾知微心头一动。
严尚书的女儿来书院，这是好事。
说明书院得到了官方认可。
“当然欢迎。”她说，“书院随时可以报名。”
“那好，我明天就送她来。”严夫人说，“还有……上次的案子，谢谢你了。”
顾知微一愣。
严夫人压低声音：“我家老爷都跟我说了。案子是你破的，刑部只是捡了个便宜。他让我转告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顾知微心头一暖：“谢夫人，谢严大人。”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严夫人说，“那七个女子，救回来了六个。虽然有一个……没挺过来，但至少其他人都活着。这是大功德。”
顾知微沉默了。
她听说了，有一个女子在被救出后，精神崩溃，上吊自杀了。
虽然救回了命，但心死了。
这时代的女子，名声大过天。经历了那样的事，就算活着，也活在别人的议论和白眼里。
“书院……能帮到她们吗？”严夫人问，“那些被救回来的女子，有些家里已经待不下去了。如果能有个地方……”
顾知微明白了严夫人的意思。
“书院可以收她们。”她说，“但需要她们愿意，也需要她们家里同意。”
“我去说。”严夫人说，“有几个家里，我熟。”
“那就有劳夫人了。”
严夫人走了。
顾知微站在书院院子里，心情复杂。
她救了人，但救不了她们的心。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桎梏太深，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但她至少可以提供一个地方，让她们暂时避开流言，学点本事，重新开始。
哪怕只是暂时的庇护，也好过没有。
七月十五，中元节。
宫里要做法事，祭奠亡魂。
顾知微随公主去了大佛堂。
佛堂里香烟缭绕，僧侣诵经，妃嫔们跪在蒲团上，为亡者祈福。
顾知微跪在最后面，听着诵经声，心里想着那些失踪的女子，想着那个自杀的女子。
生命如此脆弱。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生命尤其脆弱。
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可能毁掉一生。
她闭上眼睛，默默祈祷。
祈祷那些女子来世能生在更好的时代。
祈祷这个时代的女子，能多一点自由，多一点选择。
祈祷她的书院，能真正帮到一些人。
法事结束后，公主说要去放河灯。
顾知微陪她去了太液池。
池边已经有很多妃嫔在放灯了。小小的莲花灯，载着蜡烛，漂在水面上，星星点点，像天上的银河。
公主写了心愿，放在灯里，轻轻推出去。
“顾才人，你不放一盏吗？”她问。
顾知微想了想，也写了一盏。
她的心愿很简单：
“愿女子有路可走，有梦可追。”
灯漂出去了，慢慢汇入灯海。
公主看着满池的灯光，忽然说：“顾才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嫁人，怎么办？”
顾知微转头看她。
月光下，公主的眼神迷茫又坚定。
“公主不想嫁？”
“不是不想，是不想像货物一样被安排。”公主说，“我想嫁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政治，为了利益，随便找个人嫁了。”
顾知微沉默。
在这个时代，公主的婚姻，从来不是个人的事。
尤其是安平公主这样有影响力的公主，她的婚姻，一定是政治筹码。
“公主可以争取。”顾知微说，“但要有筹码。”
“什么筹码？”
“比如，书院。”顾知微说，“如果书院办得好，办得有声望，公主就是‘有功于国’的公主，而不是‘待嫁’的公主。这样，在婚姻问题上，公主就有更多发言权。”
公主眼睛亮了：“我明白了。我要把书院办好，办成京城第一女子书院！”
“嗯。”顾知微点头，“到时候，公主就可以说：我要嫁的人，必须支持书院，必须尊重我的事业。”
“对！”公主握紧拳头，“就这么办！”
两人相视一笑。
远处，皇帝和几位妃嫔也来放灯了。
顾知微看到皇帝站在池边，看着满池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很短的一瞬。
皇帝就转回去了。
但顾知微心里，却莫名地跳了一下。
她赶紧低下头。
七月二十，书院来了三个特殊的学生——失踪案中被救回来的女子。
严夫人说服了她们的家人，让她们来书院“散心”“学点手艺”。
三个女子都很沉默，眼神躲闪，不敢看人。
顾知微把她们安排在一个单独的宿舍，让赵娘子特别照顾她们的心理状态。
她还为她们设计了一套特殊的课程：不要求她们跟其他学生一起上课，而是让她们学刺绣、学书画、学医药——这些能让人静下心来，找到价值感的事。
一开始，她们很抗拒，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说话。
但慢慢的，在赵娘子和顾知微的耐心引导下，她们开始走出房间，开始学习，开始跟其他学生有简单的交流。
虽然还是很沉默，但至少，眼睛里有了光。
顾知微每天都会去看她们，陪她们说话，听她们倾诉。
有一个女子叫婉娘，二十一岁，是工部员外郎的庶女。她是最先开口的。
“顾先生，”有一天，她小声说，“我……我是不是脏了？”
顾知微心头一痛。
“不，你不脏。”她握住婉娘的手，“脏的是伤害你的人，不是你。”
“可是……别人都这么看我。”婉娘眼泪掉下来，“我娘说，我这辈子完了，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你娘错了。”顾知微说，“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如果你想嫁人，就嫁；如果不想，就不嫁。书院可以教你本事，你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婉娘愣住了：“女子……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可以。”顾知微肯定地说，“沈容华，你听说过吗？她也是女子，做生意做得很好，自己赚钱自己花，不需要靠男人。”
“可是……她是商人妇，我是官家女……”
“官家女也可以。”顾知微说，“你会刺绣，绣得很好。如果愿意，我可以让沈容华帮你卖绣品，你可以靠自己的手艺赚钱。”
婉娘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可是……名声……”
“名声是别人给的，生活是自己的。”顾知微说，“如果你在意名声，可以换一个地方生活。京城很大，总有一个角落，能容得下你。”
婉娘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我想想。”
“不急。”顾知微说，“书院永远欢迎你。”
从婉娘房间出来，顾知微心情沉重。
她知道，要改变这些女子的观念，很难。
但再难，也要做。
因为她经历过（原身的经历），知道那种绝望。
知道那种“人生已经完了”的感觉。
她想告诉她们：没有完。
只要活着，就没有完。
七月二十五，书院举行了第一次“成果展示”。
学生们把自己做的绣品、写的字、画的画陈列出来，邀请家长和社会人士参观。
来了很多人——妃嫔、诰命夫人、商户家眷、甚至一些文人雅士。
大家看得很认真，评价很高。
尤其是那些绣品，精致灵动，让很多人惊叹。
沈容华当场订了一批货，说要拿到她的铺子里卖。
严夫人的女儿严小姐，展示了一幅自己画的山水图，笔法虽然稚嫩，但意境不错，得到了很多夸奖。
严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公主作为书院院长，发表了讲话。
她讲书院的理念，讲学生的进步，讲未来的规划。
讲得很精彩，赢得了阵阵掌声。
顾知微站在人群后，看着这一切，心里满满的。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做的第一件“大事”。
虽然困难重重，虽然有人反对。
但至少，她做成了。
至少，这三十个女子的人生，因为书院，有了一点不一样。
这就够了。
展示会结束后，严夫人特意找到顾知微。
“顾才人，谢谢你。”她说，“我女儿来书院这两个月，变了个人。以前胆小怯懦，现在敢说话了，敢表达自己的想法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是书院所有先生的功劳。”顾知微说。
“你不用谦虚。”严夫人说，“我家老爷说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刑部能帮的，一定帮。”
“谢夫人。”
严夫人走了。
顾知微站在书院院子里，看着学生们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暑假。
两个月前，她们还只是懵懂的女孩。
现在，她们学会了识字，学会了刺绣，学会了思考，学会了……相信自己。
虽然只是小小的改变。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她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女子会走出书院，走进家庭，走进社会，把她们学到的理念，传递给更多的人。
改变，会这样一点点发生。
慢慢来。
不着急。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绯红。
顾知微收拾东西，准备回宫。
公主在等她。
“顾才人，今天很成功。”公主说，“皇兄也听说了，很高兴，说要赏我们。”
“赏什么？”
“还不知道。”公主笑，“但肯定是好东西。”
顾知微也笑了。
两人一起回宫。
马车里，公主忽然说：“顾才人，你说……我们能一直这样吗？办书院，做想做的事，不被束缚？”
顾知微沉默了一会儿，说：“只要公主想，就能。”
“那你呢？”公主看着她，“你会一直帮我吗？”
“会。”顾知微说，“只要公主需要，我就会在。”
这是承诺。
对公主的承诺。
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她要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
用她的方式。
一点点地，改变这个世界。
哪怕只是一点点。
也够了。
马车驶进皇宫。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但顾知微知道，她已经走出了一条路。
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
虽然还很窄，还很曲折。
但至少，路在脚下。
而她，会一直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