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旅店》豌杂面

1、月光显形之时

　　法则一：旅店只在月光下显形。
　　法则二：老板娘从不询问过去，只交易未来。
　　法则三：若你听见地下室传来钟声——假装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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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陆的尽头有一道峡谷，终年被灰雾笼罩。地图上标注此处为“寂静裂痕”，旁边用枯叶色的墨水补注一行小字：此地无回音。

　　但每逢双月重叠的夜晚，雾会裂开一道缝。

　　就像此刻。

　　灰雾如舞台幕布向两侧滑去，露出后方石崖上凭空出现的建筑：三层木结构，歪斜的烟囱，每扇窗户都透出蜜蜡色的光。门楣上挂着一块风吹日晒的招牌，字迹几乎被时间啃食干净，只勉强辨认出首尾——

　　忘店

　　门突然从内拉开。

　　薇奥拉站在光晕里，银发用一根炭笔随意绾起，亚麻长裙沾着墨迹和不知名的草药渍。她没看雾中渐显的小径，而是仰头望着天空。

　　双月正在交叠。银月瑟琳娜与蓝月伊丽丝的边缘恰好相切，投下的光混成一种冰冷的、近乎透明的淡紫色。

　　“显形时辰缩短了。”她自语，“比上月少了三分钟。”

　　话音未落，旅店内部的某处传来叮当轻响——吧台后方墙上的铜管阵列中，最细的一根吐出一片薄如蝉翼的水晶叶子。叶子飘落时映出扭曲影像：一个披斗篷的身影正沿峡谷小径走来，脚步踉跄。

　　薇奥拉伸出食指让叶子落在指尖。影像清晰起来：斗篷下露出半截银色胸甲，甲缝里渗着暗红。

　　“英雄。”她皱起眉，“麻烦了。”

　　遗忘旅店有三不接：不接男性，不接英雄，不接毫无残缺的完美之人。

　　第一条源于创始契约；第二条是生存智慧——英雄总伴随麻烦；第三条则是薇奥拉的私心：她讨厌那些没有阴影的生命。

　　显然，来客至少触犯两条。

　　但她还是转身回店，从地窖抱出一坛未开封的月光酒，拍开泥封。酒液倾入玻璃壶时泛起细碎星光，满室顿时弥漫冷冽的、类似雪后松针的气息。

　　门被撞开的瞬间，薇奥拉头也没抬：“打烊了。”

　　“他们说……你这里……”粗重的喘息混着铁锈味，“可以交易……”

　　“可以。”薇奥拉终于转身，擦拭一只高脚杯，“但今晚不接待英雄。请回。”

　　来人一把扯下兜帽。

　　是个女人。或者说，曾经是。她右脸有道新愈的狰狞伤疤，从左额斜劈至下颌，将原本英气的面容撕成两半。银甲多处凹陷，肩甲脱落，露出底下被血浸透的亚麻衬衣。

　　最刺目的是她手里攥着的东西——一片比手掌还大的鳞片，边缘不规则，表面泛着黑曜石般的哑光，但此刻那光泽正被一种污浊的灰绿色侵蚀，仿佛正在腐烂。

　　“我不是英雄。”女人声音嘶哑，“英雄已经死了。死在屠龙胜利的庆功宴上，被一杯毒酒送走的。”

　　薇奥拉擦拭杯子的动作停顿了一帧。

　　“坐。”她说。

　　女人自称艾莉亚——一个普通到可疑的假名。她瘫坐在壁炉边的旧天鹅绒扶手椅里，像一具被抽掉骨架的皮囊。薇奥拉递过去一杯月光酒，她看也没看仰头灌下，随即剧烈咳嗽，咳出的气息里带着火星。

　　“龙炎余烬。”薇奥拉平静道，“你离龙息太近，肺叶烧伤了。再晚半个月，你会从内部碳化。”

　　“无所谓。”艾莉亚抹去嘴角血沫，“我要交易。”

　　“用那片龙鳞？”

　　“用我的记忆。”艾莉亚抬起头，疤痕在火光下蠕动如活物，“关于‘她’的记忆。”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一声。

　　薇奥拉走向吧台后方，取下挂在阴影里的厚重大书。书封是某种皮革，但纹理奇异，似龙鳞又似树皮。她将书平放在艾莉亚面前的茶几上，书页自动翻动，停在一片空白。

　　“《万灵之谱》只收录真实。”薇奥拉说，“触碰书页，回想你要交易的那段记忆。若被判定为真，契约成立。”

　　“代价？”

　　“记忆本身即是代价。交出后，你将永远遗忘相关的一切。至于我能给你什么——”薇奥拉直视她的眼睛，“取决于那段记忆的重量。”

　　艾莉亚的手悬在书页上方，颤抖。龙鳞从她膝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我……”她喉咙滚动，“我要她恨我。”

　　薇奥拉等着下文。

　　“我要塞莉娅——那头黑龙——永远恨我。”艾莉亚每个字都像在吐刀片，“用我的记忆，换一个诅咒：让她对我恨意刻骨，纵使轮回转世，纵使记忆全失，只要再见我，必生杀心。”

　　荒诞。薇奥拉听过无数交易请求，这是最扭曲的之一。

　　“理由？”

　　“因为……”艾莉亚笑了，那笑容扯动伤疤，丑陋而悲哀，“因为我爱她。而爱是这世上最易腐烂的东西。”

　　她终于将手掌按上书页。

　　书页骤然发光。

　　不是温暖的光，而是冰冷的、仿佛深海之底的幽蓝。文字如蝌蚪般从艾莉亚指尖涌出，在纸面上游动重组，逐渐凝结成画面：

　　悬崖之夜。双月尚未重叠。

　　银甲少女与黑龙对峙，龙息点燃半片森林。

　　但少女没举剑，她在哭。

　　龙也没攻击，她垂下巨大的头颅，金色竖瞳里映出少女颤抖的身影。

　　“动手吧，艾莉亚。”龙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低沉如大地轰鸣，“你的族人需要英雄，而我的族群……需要一个解脱。”

　　“一定……一定有别的办法……”

　　“龙与人的契约早在千年前就被鲜血撕毁了。如今只剩一条路：你杀我，成为英雄；或者我杀你，成为魔王。选吧。”

　　少女举起了剑。剑身映出她扭曲的脸。

　　但在最后一瞬，龙用尾巴尖轻轻缠住她的脚踝——一个近乎温柔的触碰。

　　“活下去。”龙说，“然后，忘了我。”

　　剑刺入逆鳞。龙血如熔金喷溅。

　　但在人类听不到的频率里，龙吟的最后一段是：

　　“对不起，我骗了你。龙族从不解脱，我们只会……永远记得。”

　　画面戛然而止。

　　书页上的文字凝固成淡金色，随即渗入纸张，成为《万灵之谱》永恒的一部分。艾莉亚如触电般抽回手，眼神瞬间空洞。

　　“我……”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我刚才……要交易什么？”

　　薇奥拉合上书。“一杯酒而已。你已经付过钱了。”

　　“是么……”艾莉亚揉着太阳穴，“奇怪，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月光酒的后遗症。”薇奥拉面不改色地撒谎，“休息一晚就好。二楼左转第一间，被子昨天晒过。”

　　她引导恍惚的艾莉亚上楼，听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弯腰捡起地上那片龙鳞。

　　鳞片中心的灰绿色腐败已停止扩散。不，更准确地说，是被某种力量禁锢在了原处——鳞片边缘泛起一圈极淡的银光，那是《万灵之谱》生效的印记。

　　薇奥拉将鳞片举到眼前。透过光，她看见鳞片内部有细微的纹路在缓慢流动，像被封存的记忆仍在挣扎。

　　“永远恨你？”她低语，“可她从未恨过你啊，傻瓜。”

　　地下室突然传来一声钟鸣。

　　低沉，悠远，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整座旅店的烛火同时摇曳了一瞬。

　　薇奥拉脸色微变。她快步走向吧台后方，推开一道隐藏在酒架后的暗门，阶梯向下延伸进黑暗。她走了两步，又折返，将那片龙鳞塞进墙缝里一块松动的砖后。

　　“还不是时候。”她对空气说，也不知在告诉谁。

　　地下室的钟又响了一声。

　　这次，她没再回头。

　　当夜，艾莉亚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是屠龙者，而是一个在龙翼阴影下长大的孤儿。黑龙用尾巴圈出一片安全地带，教她辨认星象，教她龙语里“风”有十七种发音，教她逆鳞不是弱点而是龙族储存最珍贵记忆的器官。

　　“所以千万别碰这里。”黑龙的声音带着笑意，“碰了，我就会想起一切不该想起的事。”

　　梦的最后一幕，是她亲手将剑刺入那片逆鳞。

　　黑龙没有怒吼，只是静静看着她，金色瞳孔里倒映着双月重叠的天象。然后她用最后的力气，将一颗龙血凝成的结晶塞进少女手心。

　　“吃下去。”龙说，“这样无论轮回多少次，你都会找到我。”

　　“然后杀了我？”少女哭问。

　　“然后认出我。”龙闭上了眼睛。

　　艾莉亚在午夜惊醒，满脸泪痕。

　　她下意识摸向胸口——甲胄已卸，衬衣口袋里空空如也。但掌心残留着某种灼热触感，仿佛真的握过一颗滚烫的结晶。

　　窗外，双月渐渐分离。灰雾重新合拢，吞噬了小径。

　　旅店走廊深处，薇奥拉的地下室门缝下，透出断续的幽蓝光芒。

　　那里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还有一声极轻的、似人非人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