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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银枫古树下的提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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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则二十二:当三颗心脏开始同步搏动,聆听那间隙里的寂静——答案就在那里。
法则二十三:日记的最后一页永远是空白的,因为结局由读者书写。
法则二十四:原谅与复仇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但你可以选择不投掷这枚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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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城逃往银枫氏族圣地的十七天里,大陆的异变已肉眼可见。
河流倒灌后又突然干涸,留下河床里密密麻麻的、属于不同时代的人类骸骨。森林中的古树一夜之间全部枯萎,树皮剥落后露出内层血红的纹理。天空时常出现“双日”或“三月”的幻象,星辰的轨迹变得混乱,占星师们接连疯癫。
而在地表之下,那股源自王城地底的震动正以缓慢却不可阻挡的速度向四方扩散。它像一颗巨大心脏的搏动,每一次收缩都让山脉移位,每一次舒张都令地壳开裂。农夫们说,深夜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无数人在哭,在笑,在喃喃细语。
薇奥拉和莱莉亚搭乘一艘由树语者派出的“活木舟”东行。舟身是一整棵会呼吸的柳木,枝叶为帆,根须为桨,逆流而上时在河面留下荧光的绿色轨迹。
旅途沉默居多。莱莉亚大部分时间闭目盘坐,眉心钥匙的光晕时而明灭——她正在消化涌入体内的千百个灵魂记忆。那些记忆太庞杂,太沉重,她必须像梳理乱麻般一点一点整理,否则会被淹没。
第六天深夜,活木舟停泊在一处月光照耀的河湾。莱莉亚忽然睁开眼,低声说:
“艾尔薇拉在消散前,把她的一部分‘风之核’留给了我。”
她摊开手掌,掌心上方浮现一团微型旋风,旋风中心有一颗青色的光点。
“她说,风是自由的,不该被任何容器束缚。所以她把核心拆解成六份,五份送往其他元素女巫的囚禁地,帮助她们松动牢笼。最后一份给我,作为‘信物’——当她彻底消散后,风之核会指引我找到其他姐妹。”
薇奥拉凝视那团旋风:“你感觉到她们了吗?”
“感觉到了。”莱莉亚握拳,旋风消散,“北境的冰在融化,东方的沙在流动,西方的树在低语,南方的火在摇曳……她们在等待一个信号,一个同时打破所有牢笼的时机。”
“双月重叠之夜。”薇奥拉望向天空,“还有九天。那时月神的神性、人性、阴影三面引力达到平衡,所有契约的力量会暂时减弱。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活木舟的枝叶忽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声响。树语者通过根系传来讯息:
“前方五十里,银枫氏族领地边境,有大规模魔法结界波动。检测到……亡灵复苏的气息。”
莱莉亚和薇奥拉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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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她们抵达银枫氏族的外围森林。
这里本该是精灵领地中最富生机的地方:千年古木参天,光苔铺地,溪流吟唱。但此刻,森林死寂。树木全部呈现出不自然的银灰色,像被瞬间抽干生命力后金属化的标本。地面没有落叶,只有一层薄薄的、类似骨灰的白色粉末。
而森林边缘,一道接天连地的半透明屏障正在缓慢旋转。屏障表面流淌着七彩油污般的光泽,内部隐约可见扭曲的人形轮廓——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肢体残缺,动作僵硬。
“亡灵结界。”薇奥拉手指轻触屏障,指尖立刻结出一层冰霜,“但不是普通的亡灵法术……这些灵魂被强行束缚在生前的执念里,无限重复某个痛苦瞬间。看——”
她指向屏障内一个不断撞树的女性亡灵。那亡灵每次撞到树干都会头颅爆裂,但下一秒又恢复原状,继续撞击。
“那是米拉,第二百零一任献祭者。”莱莉亚声音发颤,“她在自焚前夜试图逃跑,被守卫抓住,额头撞在古树上昏厥。她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撞击的瞬间,所以死后灵魂永远重复这个动作。”
她又指向另一个跪地刨土的男性亡灵:“那是她的恋人,因帮助她逃跑被处决。他死前想挖开地面藏匿她的遗物,所以永远在刨土,但地面永远坚硬如铁。”
放眼望去,屏障内游荡着成百上千的亡灵,每个都在重复自己死亡前最痛苦的执念。
“长老会激活了‘永恒痛苦结界’。”薇奥拉脸色凝重,“用所有因契约而死之人的灵魂作为燃料,形成一个拒绝一切生命进入的绝对防御。他们知道我们会回来。”
“怎么破?”
“从内部。”薇奥拉从琴盒中取出《万灵之谱》,翻到记载银枫契约的页面,“这些亡灵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它们被契约束缚,无法安息。如果我们能在这里,在结界边缘,启动契约重审程序——哪怕只是部分启动,也会对结界产生干扰。”
她将书平放在地,双手按在书页两侧:
“但需要你的血,莱莉亚。你是契约的现任继承者,你的血脉是启动重审的钥匙。”
莱莉亚毫不犹豫地割破掌心,让鲜血滴在书页上。血液没有晕开,而是被纸张吸收,随后书页开始发光,那些记载着不平等条款的文字一个个浮起,在空中组成立体的契约原文。
几乎同时,屏障内的亡灵们全部停止动作,齐齐转头看向结界外的两人。
千百双空洞的眼睛,隔着屏障凝视。
薇奥拉开始诵念重审申请的最后一段祷文。这是她在离开旅店前就准备好的,融合了神代法律条文、月神印记、以及所有已收录的苦难记忆作为“证据链”。
随着诵念,屏障开始波动。七彩光泽变得混乱,一些薄弱处甚至出现了蛛网裂痕。亡灵们的身体开始透明化,它们脸上的痛苦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困惑,然后是细微的期待。
但就在重审程序即将完全启动时,屏障深处传来一声苍老的冷笑:
“天真。”
三道身影从结界内走出。他们穿着银枫长老会的华服,但躯体已经半透明,皮肤下可见流动的魔法符文——显然,他们将自己也转化成了结界的一部分,获得了操控亡灵的部分权限。
为首者正是费尔南多。他的肉身已在王城钟楼崩塌时损毁,此刻是以灵体形态存在,但威压不减反增。
“莱莉亚,我亲爱的孩子。”他的声音带着虚假的慈爱,“你以为收集了几把钥匙,有了几个月神遗物的帮助,就能推翻三千年的秩序?不,你只是把更多无辜者拖入深渊。”
他挥手,屏障内浮现出新的画面:银枫氏族的聚居地,妇女儿童躲在屋内,窗外是游荡的亡灵;精灵古树的根系正在枯萎,树冠上的叶子一片片化为灰烬。
“看,因为你的反抗,氏族正在承受代价。结界抽取的是整片领地的生命力,每多存在一刻,就有更多族人衰弱、死亡。而你,本可以乖乖接受命运,用你一人的牺牲换取全族繁荣。”
典型的道德绑架。但这一次,莱莉亚没有动摇。
她上前一步,与费尔南多隔空对视:
“用谎言包裹的牺牲不是荣耀,是谋杀。用恐惧维持的繁荣不是恩赐,是诅咒。长老,三百二十七条性命——不,算上那些因反抗而被秘密处决的,远不止这个数字——她们的亡魂就在你身后看着你。你敢转身,面对她们的眼睛吗?”
费尔南多的灵体波动了一下。他没敢转身。
莱莉亚继续说话,声音不大,却通过风之核的共鸣传遍整个结界:
“姐妹们,母亲们,祖母们——我是莱莉亚,第三百二十七任继承者。我没有像你们一样走向古树,我逃跑了。我背负着罪恶感活了三年,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罪恶不是逃跑,而是默许这个吃人的制度继续运行。”
她摊开双手,掌心向上:
“今天我回来,不是要复仇,也不是要求你们原谅我的‘背叛’。我回来,是要给你们一个选择:继续在这结界里重复痛苦,还是把痛苦交给我,让我带着它,去终结这一切?”
屏障内,所有亡灵静止。
米拉停止撞树,她的恋人停止刨土,每一个重复着痛苦动作的灵魂都停了下来。它们转向莱莉亚,眼睛里的空洞渐渐被某种微弱的光芒填满。
然后,第一个亡灵——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女灵魂——走向结界边缘。她伸手,触碰屏障。手指穿过的地方,裂痕蔓延。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成百上千的亡灵同时伸手,触碰屏障。它们没有言语,但通过灵魂的共鸣,莱莉亚听见了它们的回答:
“带我们走。”
“带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然后,让这一切结束。”
费尔南多和另外两名长老脸色剧变。他们试图加强结界,但亡灵们已经“叛变”——它们不再提供痛苦能量,反而开始吸收结界的魔力。
屏障如冰面般碎裂。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是无声地化作漫天光尘。亡灵们从结界中走出,它们的身影在阳光下迅速透明,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平静的表情。
米拉走到莱莉亚面前,伸出手,指尖轻触她的眉心:
“古树的根须下,第七层石板……日记在那里……还有……小心树心……它已经……”
话未说完,她的灵魂彻底消散,化作一缕青烟升上天空。
其他亡灵也相继消散。它们没有去往死后世界——因为它们被困了太久,灵魂结构已经残缺,只能回归天地,成为纯粹的能量。
但它们的执念,那些痛苦记忆的碎片,没有消散。它们像萤火般飘向莱莉亚,融入她的血脉,成为她背负的又一份重量。
费尔南多咆哮着扑来,但薇奥拉已经挡在莱莉亚身前。她翻开《万灵之谱》,书页中伸出无数由文字构成的金色锁链,缠住三位长老的灵体。
“以月神之名,以旅店之权——”薇奥拉的声音庄严如审判,“拘禁尔等之魂,直至最终审判降临。”
锁链收紧,将长老们拖入书页,封印在专门的一章中。那一章的标题自动浮现:
《待审者:银枫氏族长老会核心成员》
罪名:蓄意谋杀、灵魂奴役、契约欺诈、反文明罪
待补充证据:初代献祭者日记
屏障完全消失,通往氏族圣地的道路敞开了。
但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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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中央,那棵被誉为“氏族之源”的银枫古树,已经变成了一棵怪物。
树干粗达百米,表面覆盖着不断脉动的、类似肿瘤的肉瘤。树皮开裂处渗出粘稠的黑色树脂,树脂落地后凝结成蜷缩的人形。树冠没有叶子,只有千万根垂下的气根,每根气根末端都吊着一个半透明的茧——茧内是尚未出生的精灵胎儿,它们的心跳微弱,营养正被古树抽取。
而古树根部,地面被掀开,露出盘根错节的根系。那些树根同样异变,表面长满眼睛和嘴巴,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嘴巴开合,发出婴儿啼哭与老人呻吟混合的声音。
最诡异的是树心位置:树干正中有一道纵向裂缝,裂缝内不是木材,而是暗红色的、类似肌肉的组织。组织中央嵌着一颗正在搏动的黑色肉瘤——它的搏动节奏,与王城地底的万怨之心完全同步。
“古树被污染了。”薇奥拉低声道,“不,应该说,它从一开始就是污染源。三千年前,神代贵族很可能把月神阴影的一部分碎片植入了树心,让古树成为吸收和转化女性生命力的‘活体祭坛’。三百二十七次献祭,养肥了它,也养肥了地底的阴影本体。”
莱莉亚走向树根。根据米拉的提示,她在盘绕的根系中寻找“第七层石板”。
根系比她想象的更深。她向下挖掘,扒开泥土、碎骨以及粘稠的黑泥。挖到约三米深时,指尖触到了坚硬的平面。
一块边长一米的正方形石板,石板上刻着一行精灵古文字:
“后来者,若你读到此文,则证明我失败了——我没能阻止这个诅咒。但我留下了真相。翻开石板,但要小心,真相的重量足以压垮灵魂。”
莱莉亚与薇奥拉合力掀开石板。
下方不是泥土,而是一个小小的、用防水油布包裹的金属盒。盒盖上刻着一枚徽记——不是银枫氏族的纹章,而是一个简单的女性侧脸轮廓,眼角有一颗泪痣。
打开金属盒,里面是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本,以及一束用银线捆扎的头发——头发是银白色,但发梢染着干涸的血迹。
日记本的扉页上,用娟秀却坚定的字迹写着:
“初代献祭者·伊莉雅·银枫的私人记录。致三百年后的姐妹:愿你比我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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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退到相对安全的距离,在树根形成的天然凹坑里坐下,借着苔藓的微光开始阅读。
日记从伊莉雅十六岁开始记录,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前三分之一是典型的少女心事:暗恋的弓箭手、对诗歌的热爱、想去看海的梦想。
转折发生在第二百页。
“……父亲今晚告诉我真相。他说,我被选中了,这是无上荣耀。三百年后,我将为氏族献出生命,换取千年繁荣。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他说:因为你的歌喉天赋最强,转化效率最高。我又问:如果我不愿意呢?他沉默很久,然后说:伊莉雅,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所有你爱的人,都会因为你的‘自私’而死去。这不是威胁,这是契约的连带条款——献祭者若拒绝,全族血脉相连者皆受诅咒。”
“我签了字。用血。”
之后的记录开始变得压抑。伊莉雅接受了残酷的训练:学习如何平静地面对死亡,如何将生命力高效转化为魔法能量,如何在自焚时保持清醒以完成仪式。
但她没有屈服。日记的后半部分,详细记录了她暗中调查的一切:
“……我终于找到了初代契约的副本,藏在长老密室的地板下。上面根本没有‘连带诅咒’的条款!那是我父亲和长老们编造的谎言,为了确保我顺从。”
“……树心是活的。我趁夜用窥视魔法探查,看见树心深处有一团黑色的、有意识的东西。它在吸食每月供奉的少女鲜血。我问守护长老那是什么,他说是‘古树之灵’。但他的眼神在躲闪。”
“……我开始联络其他氏族的女性。惊讶地发现,至少有七个氏族存在类似的‘献祭制度’,只是形式不同:有的献祭长女,有的献祭双胞胎中的一个,有的献祭每代魔力最强的女性。我们都在被同一个系统吞噬。”
“……我们秘密结盟,自称‘破晓之眼’。计划在各自氏族同时发动变革。但叛徒出现了——我的亲妹妹,她向长老告密,因为她害怕我被处死后,下一个会轮到她。”
“……明天是我的三百岁诞辰,也是献祭之日。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我会留下这份日记,和我的头发。里面封存了我所有的调查记忆。后来者,如果你找到这些,请记住:”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几页。翻过去,最后一页上只有短短几段话:
“仪式完成了。我站在古树下,火焰吞没我时,我做了最后一件事:”
“我用灵魂之力,在树心深处刻下了一个‘反噬咒文’。它的触发条件是:当第三百二十七任继承者带着六把以上的‘真相钥匙’回到这里,并在双月重叠之夜,于树前提出一个关于‘原谅与复仇’的问题时——咒文将激活。”
“届时,古树积累的所有能量将一次性释放。这股力量足以做三件事之一:”
“1. 彻底摧毁银枫氏族领地,让一切归于尘土;”
“2. 治愈古树的污染,将能量平均返还给所有氏族女性血脉;”
“3. 或者——如果你够大胆——将能量导向地底,轰击月神阴影的本体,但后果未知。”
“选择权给你,我的继承者。无论你选什么,我都祝福你。”
“另:小心我妹妹的后代。她因告密获得了‘免献祭特权’,她的血脉成了长老会的忠实鹰犬。费尔南多就是她的直系后代。”
“愿风指引你。”
“——伊莉雅,于火焰中绝笔”
日记结束。
莱莉亚合上本子,久久不语。薇奥拉轻声道:“所以第七把钥匙不是物品,而是一个‘问题’。一个需要你在古树前大声提出的、关于终极选择的问题。”
“而答案会触发反噬咒文,释放三百年积累的能量。”莱莉亚望向那棵扭曲的古树,“伊莉雅在三百年前就埋下了这颗炸弹,等待一个足够强大的继承者来引爆它。”
“但她的提示说,需要‘六把以上的真相钥匙’。我们现在有几把?”
莱莉亚闭目感应:“龙鳞、断弦、烛芯、冰封记忆、直面真实之泪……五把。第六把应该是风之核,但艾尔薇拉把它拆分了,不算完整钥匙。我们还缺一把。”
话音未落,古树方向传来异动。
树心那道裂缝突然扩张,黑色的肌肉组织蠕动着,从中“分娩”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茧。
与树上悬挂的胎儿茧不同,这个茧是纯黑色的,表面布满跳动的血管。茧裂开,一个女性形体从中站起。
她看起来二十余岁,面容与莱莉亚有七分相似,但眼睛是纯黑色,没有眼白。身上穿着由树皮和树脂凝结成的长裙,赤足,脚踝缠绕着古树的气根。
“第三百二十七号。”她开口,声音是无数人声的叠合,“你终于回来了。母亲等你很久了。”
“母亲?”莱莉亚站起。
“古树之灵,或者说,月神阴影在银枫氏族的‘代行者’。”薇奥拉挡在莱莉亚身前,“伊莉雅的日记提到,她妹妹的后代成了长老会鹰犬。看来不止如此——她们的血脉已经与古树污染同化,成了阴影的活体化身。”
黑眼女子微笑:“聪明。我是费尔南多的孙女,瑟薇拉的女儿,也是氏族这一代真正的‘歌喉继承者’。但我和我的先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与其被献祭,不如成为献祭的执行者。我们与古树融合,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和力量。”
她张开双臂,树冠上所有茧同时亮起,胎儿们的心跳声汇聚成震耳欲聋的鼓点:
“而你,莱莉亚,你是最后一个‘变量’。母亲需要你的灵魂作为最后的粘合剂,来完成她在地底的复苏。所以,请乖乖走进树心,与古树合为一体——这样,至少你能活着见证新时代的降临。”
莱莉亚摇头:“我有别的选择。”
她将伊莉雅的日记高举过头,用精灵古语大声诵念最后一页上的触发咒文——那是伊莉雅用血写下的,只有继承者能读懂的密语。
咒文诵毕,古树剧烈震动。
树心深处,一点金光开始闪烁——那是伊莉雅刻下的反噬咒文被激活了。
黑眼女子脸色骤变:“你疯了!释放那些能量会毁掉整片领地!”
“但也会解放被囚禁的所有生命。”莱莉亚直视她,“包括树上那些尚未出生的孩子。他们会死,但至少是自由的死,而不是作为活体电池被榨干。”
金光越来越亮。古树开始龟裂,裂缝中迸射出纯白的光芒——那是三百二十七位献祭者被抽取的生命力,在咒文作用下开始逆流。
黑眼女子尖叫着扑向莱莉亚,但薇奥拉已经展开《万灵之谱》,书页化作金色的屏障将她弹开。
“没时间了。”薇奥拉抓住莱莉亚的手,“咒文完全激活需要十分钟。我们必须在这期间做出选择:能量导向哪里?”
三个选项,伊莉雅已经写明。
莱莉亚看向古树,看向树上那些跳动的茧,看向这片被诅咒了三千年的土地。
然后她看向自己的双手。
掌心,五把钥匙的印记在发光。风之核的碎片在她体内共鸣,她忽然明白了第六把钥匙的真面目——
“选择本身。”
每一次她在岔路口做出的抉择:逃离氏族、进入旅店、拯救影裔、直面恐惧……这些选择锻造了她的意志,那意志就是第六把钥匙。
而现在,她需要做出最终选择。
但她不想选伊莉雅给出的三个选项。
因为原谅太轻,复仇太重,而轰击地底太冒险。
她想要第四条路。
“薇奥拉。”她转身,眼神清澈,“《万灵之谱》能记录一切真实,对吧?”
“对。”
“那它能‘重写’真实吗?不是修改已发生的过去,而是……创造一个新的‘可能性分支’?”
薇奥拉怔住,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用古树积累的能量,结合《万灵之谱》的力量,创造一个‘如果当初没有献祭契约’的平行现实?”
“不完全是平行现实。”莱莉亚指向古树,“我想让这些能量回到过去——不是改变历史,而是给每一位献祭者,在她们走向古树的那一瞬间,多一个‘选择的机会’。哪怕只是梦境般的幻象,哪怕只有一秒,让她们看见另一种可能性:逃跑、反抗、或者……被理解。”
她声音颤抖但坚定:
“我不要替她们选择原谅或复仇。我要把选择权还给她们每一个人。即使她们最终依然走向火焰,至少那一秒,她们是自由的。”
薇奥拉沉默良久,然后笑了。那笑容里有骄傲,有释然,也有悲伤。
“你知道这需要多庞大的能量吗?即使集合古树三百年的积累,加上《万灵之谱》的全部力量,再加上月神心脏的共鸣,成功率也不足百分之一。而且一旦失败,我们会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莱莉亚握住她的手,“但你愿意陪我赌吗?”
薇奥拉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用行动表示。
她将《万灵之谱》高高抛起,书页在空中完全展开,每一页都燃烧起金色的火焰。书页环绕古树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
同时,她割破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洒向书页——那是月神人性的血,是启动最高权限的钥匙。
“以月神之名,以旅店之权,以所有被遗忘者的记忆为燃料——”薇奥拉的声音响彻天地,“我许可此次‘可能性重写’!”
古树积累的纯白能量洪流般涌向《万灵之谱》,书页疯狂翻动,吸收、转化、重组。莱莉亚将五把钥匙的印记全部激活,让它们成为能量传导的管道。
她走到古树前,将手掌按在树心上。
然后,她提出了那个问题——不是伊莉雅预设的关于原谅与复仇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
“如果那一刻,有人对你说‘你可以不做英雄,你可以逃跑,你可以只为自己而活’——你会怎么选?”
问题化作波纹,通过能量洪流,逆着时间的长河向上回溯。
回溯到三年前,她自己的逃亡之夜。
回溯到三十年前,上一位献祭者的绝望。
回溯到三百年前,伊莉雅签下契约的黄昏。
回溯到三千年前,第一位献祭者走向古树的黎明。
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个献祭者走向命运的时刻,她们都听见了这个问题。
然后,在历史的夹缝里,在现实无法触及的“可能性层面”,一幕幕幻象开始上演:
伊莉雅在签血契前,看见窗外飞过一只青鸟。鸟的羽毛落下,化作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森林东边有条密道。”
第一百任献祭者在毒杀长老会失败被擒时,听见牢房外有陌生女声低语:“地砖第三块松动,下面有备用毒药。”
第二百任献祭者用血在树皮刻字时,树皮忽然浮现回应:“我在三百年后会看见,我保证。”
莱莉亚自己在逃离那夜,回头时,看见族地里亮起的不是火把,而是无数女性灵魂凝聚的、指引方向的萤火。
这些幻象只存在了一瞬,随即消散。历史没有改变——献祭者们依然走向了古树,莱莉亚依然选择了逃离。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因为在那瞬间的选择里,她们知道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有后来者看见了她们的痛苦,记住了她们的名字,并且——正在为终结这一切而战。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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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耗尽,《万灵之谱》合拢坠落,薇奥拉接住它,脸色苍白如纸。古树停止了搏动,树心裂缝中的黑色肉瘤枯萎脱落,树冠上所有茧同时破裂,胎儿们化作光点消散——他们的灵魂终于自由,可以重新轮回。
黑眼女子跪倒在地,她的身体开始崩解,因为古树的污染源头被切断了。
“你们……做了什么……”她嘶声道。
“给了她们一个梦。”莱莉亚轻声说,“一个关于‘可能’的梦。”
女子消散前,黑色的眼睛短暂恢复了精灵的翠绿。她看着莱莉亚,露出一丝复杂的、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我的祖先……伊莉雅的妹妹……她告密后,其实每晚都做噩梦……她后悔了,但不敢说……我们这些后代,背负着她的罪活了千年……谢谢你……让我们也解脱了……”
她也化作光点。
森林开始复苏。银灰色的树木重新泛起绿意,地面长出青草,溪流恢复流淌。虽然古树已死,但新的生命正在萌芽。
薇奥拉翻开《万灵之谱》,新的一页正在生成,标题是:
《第七钥匙·归还选择之权》
附属记录:可能性重写事件、银枫诅咒终结、月神阴影弱化
而在书页最下方,出现了一行由三百二十七种笔迹共同写下的句子:
“谢谢你的梦。现在,去完成你该做的事吧。”
莱莉亚抬头,看向东方——双月正在地平线上缓缓靠近,重叠之夜的时辰就要到了。
她们转身离开圣地。
身后,枯死的古树树干上,悄然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纯白色的花。
那是三千年来第一朵。
也是最后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