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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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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跟老天爷倒洗脚水似的,砸在铁皮遮阳棚上,噼里啪啦,没完没了。屋里返潮,墙皮泡得发软,一股子霉味混着廉价熏香的怪味,直往鼻子里钻。我盘腿坐在吱呀乱响的折叠床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腋下还豁了个小口的旧T恤,潮乎乎地贴着皮肉。面前小桌板摇摇晃晃,摆着个撕了半拉纸盖的泡面桶,红烧牛肉味,浮着一层亮汪汪的油花。我挑了一筷子面,还没送进嘴,手腕内侧那个烫疤似的印记猛地一哆嗦,紧接着,一股尖锐的、针扎似的疼痛直冲脑门。
手一抖,泡面汤泼出来大半,在斑驳的桌面上积起一小洼油汤。
印记烫得吓人,幽幽浮起一行半透明的篆体小字,跟鬼火似的:【新订单接入。优先级:帝王加急。】下面跟着客户ID,简单俩字:【嬴政】。
我盯着那俩字看了三秒,直到它们像烧尽的纸灰一样暗下去,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把手里那桶半凉的泡面往旁边一墩。得,这顿安生饭又吃不成了。
系统光屏在潮湿的空气里弹开,蓝盈盈的光映着墙上霉斑,像个不真实的鬼洞。订单详情跳出来:
【商品:炸鸡全家桶(经典原味)】
【数量:1】
【配送地址:公元前219年,泰山封禅台,主祭坛东南七步,青蒲垫位】
【备注:酱料单置,毋辣,朕近日燥热,口舌生疮。速至,腹饥难耐。】
【附加条款:时空扰动量阈值≤0.7标准单位;实体接触禁止;历史关键节点偏差预警已开启。】
“还燥热上火……”我抹了把嘴角可能存在的油渍,嘀咕着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印着“XX快递”字样的银灰色保温箱,打开,冷飕飕的白气冒出来。里面空空如也。我熟练地抓过床头柜上屏幕碎了好几道的旧手机,点开一个黑色图标、没有任何名字的APP,找到最近的一家“开封菜”,下单了一份全家桶,特别备注:所有辣酱料包分开装,一个都别混进去。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刚响,保温箱里白光微闪,那份沉甸甸、透着油脂香气的炸鸡桶就安安稳稳地出现在了冷气中间。箱盖合上,咔哒一声轻响,锁死。
我扯过搭在椅背上那件袖口磨得起毛、颜色褪得妈都不认识的连帽卫衣套上,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脚上蹬一双鞋帮子开裂、用黑色电工胶布缠了好几圈的旧运动鞋。穿戴停当,我站到屋子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水泥地上,闭上眼。
手腕印记再次灼热,这次不是刺痛,而是一种深沉的、牵引灵魂般的震颤。意识下沉,仿佛跌入冰冷的数据流,无数光怪陆离的时空坐标像流星一样掠过。身体的感觉变得稀薄,只有那个目标坐标——公元前219年,泰山之巅——在无尽的虚空中散发出恒定而强烈的吸引力,带着古老的尘土气息、青铜器的冷冽,还有一丝……属于至高无上权威的、令人心悸的燥郁。
……
失重感戛然而止。
脚踩到了实地,触感坚硬而粗糙,是未经打磨的山石。一股凛冽、纯净、带着草木和岩石气息的风猛地灌进肺里,冲散了出租屋里那股子霉味。我睁开眼。
嚯。
眼前是一片开阔至极的祭坛,以巨大的青黑条石垒砌,严丝合缝,弥漫着庄重到令人屏息的威仪。远处山峦如黛,云雾在半山腰缠绕,天空是那种从未被工业尘埃污染过的、澄澈的靛蓝。祭坛上旌旗林立,图案古朴诡异,在浩荡天风中猎猎作响。身着厚重礼服的官员、甲胄俱全的卫士、垂首肃立的巫祝,如同黑色的静默雕像,按照某种严苛的礼仪方位,层层叠叠,铺陈到视野尽头。一切寂静无声,只有风声旗响,形成一种巨大无比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
而我,就站在祭坛东南角,几步之外,一个铺着青色蒲垫的位置。垫上空着。但我知道,片刻之后,那个终结了一个时代、又开创了一个时代的男人,就会跪坐在这里,向上天宣告他的功业。
时间刚好。我迅速确认了一下环境,根据系统导航,轻手轻脚挪到指定坐标点——主祭坛东南七步,那块略有凹陷的青石旁。这里恰好是一根蟠龙石柱的阴影死角,侧面又有重重帷幔遮挡,算是这庄严肃杀场景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视觉盲区。我蹲下身,把银灰色的保温箱放在脚边,手指在箱盖某个隐蔽的凹槽里按了一下。
箱体表面流过一层水波似的光纹,随即迅速黯淡,颜色和质感开始变化,几个呼吸间,就变得和旁边粗糙的青黑山石几乎一模一样,像一块不起眼的、略大的石头。只有我手腕上微微发热的印记,还能确认它的存在和位置。
刚伪装好,一声沉浑悠长的号角声便从祭坛最高处传来,撕裂了凝固的寂静。紧接着,钟磬之音次第响起,庄重而缓慢,仿佛敲在人的心脏上。
他来了。
没有电影里那么夸张的排场,但那种无形的、碾压一切的权势,随着他的出现,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弥漫开来。玄色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纹在天光下流转着沉黯的光。冕旒垂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紧抿着的嘴唇。他的步伐并不快,甚至有些符合礼仪的迟缓,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像移动的山岳。所过之处,所有黑色的“雕像”瞬间矮了一截——那是人们在深深俯首。
他在那片青色蒲垫上跪坐下来,背影挺拔如松,却又绷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焦躁的张力。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偏偏被这冗长繁琐的祭天礼仪死死裹着。
我缩在石柱阴影里,屏住呼吸,目光透过帷幔的缝隙,紧盯着那个背影。开始吧。
心念微动,手腕印记与伪装成石块的保温箱建立连接。箱子内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场开始作用,作用于那份炸鸡全家桶最上面一块吮指原味鸡。没有光芒,没有声音,只有极其细微的空间扰动,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那块金黄色、裹着酥脆鳞片、散发着油脂与香料热气的炸鸡,从保温箱内的固定坐标,被精准地“剪切”,然后“粘贴”到了另一个坐标——嬴政那宽大冕服袖袍内侧,一个临时撑开、不会影响他动作的微小空间褶皱里。
整个过程在瞬间完成。时空扰动量检测指针在视野角落轻微跳动了0.3个单位,远低于阈值,很快恢复平静。没有触发任何预警。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
似乎有那么一刹那,他端坐的姿态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幅度小到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冕旒的玉珠轻轻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他放在膝上的、戴着玉韘(射箭用的扳指,也作装饰)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祭礼还在继续。主祭的官员拖着长腔,诵读着佶屈聱牙的祝文。香烛的气味浓郁起来,混合着青铜器特有的冷香。
他依旧一动不动,如同真正融入这祭祀场景的青铜塑像。但我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他那只戴着玉韘的左手,极其缓慢地,从膝上挪开,隐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动作从容自然,仿佛只是调整一下姿势。然后,那袖袍的布料,靠近手腕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非常细微的、规律的起伏。
一下,两下。
那是咀嚼。克制到极点,几乎只用后槽牙发力,但确实是咀嚼。伴随着喉结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觉察的滑动。
一丝极其淡薄、与周围香烛青铜气味格格不入的、混合着油脂和酥脆面衣的奇异香气,被山风极其吝啬地送过来一缕,立刻又被吹散。
我死死抿住嘴,把喉咙里那点不合时宜的动静憋回去,胃里那点没吃完的泡面突然有点翻腾。目光挪开,看向祭坛边缘肃立的卫士,他们盔甲上的红缨在风里抖动;看向远处苍茫的云海,翻滚舒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袖袍内的细微动静停止了。那只左手重新回到了膝上,恢复了绝对的静止,只是玉韘的边缘,似乎无意地蹭过厚重的衣料。
祝文终于念到了尾声。最高亢的钟声撞响。
他站起身。动作比刚才似乎松快了一丝丝,那绷紧的、火药桶般的张力,微妙地消散了不少。依旧是那副俯瞰天下的帝王姿态,转身,迈步,沿着来路,在无数俯首的臣民中离去。玄衣冕旒,渐渐融入祭坛深处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阴影里。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看不见,祭坛上的人群开始按照礼制缓慢有序地退场,我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的卫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山风一吹,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蹲得太久,腿麻得像有千万根针在扎。我龇牙咧嘴地扶着冰冷的石柱慢慢站起来,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吧一声轻响。
弯下腰,手指在伪装成石块的保温箱上再次一按。光纹流过,它变回了那个略显笨拙的银灰色箱子。拎起来,入手轻了不少——里面只剩下一堆分开包装的、没能送出去的辣酱料包了。
任务完成。扰动量0.3,无偏差,无接触。评分估计不会低。
该回去了。
闭上眼睛,再次感受那熟悉的牵引。潮湿的霉味、泡面残留的气息、铁皮棚上永无止境的雨声……一点点取代了泰山的罡风、青铜的冷冽和祭礼的庄重。
意识上浮,脱离数据流。
……
重新闻到那熟悉的、一言难尽的气味。我睁开眼,又回到了出租屋。窗外雨声依旧,桌上那半桶泡面已经彻底凉透,浮着一层凝固的白油。
我把保温箱随手踢回床底,脱掉潮冷的卫衣,一屁股坐回折叠床上,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端起那桶冷面,塑料叉子搅了搅,糊成一团的面饼勉强分离。我挑起一坨,塞进嘴里。冰冷的,有点腻,盐味很重。
手腕上的印记微微发热,传来结算信息:【订单完成。积分+85。客户隐评:尚可。】“尚可”?我嚼着冷面,扯了扯嘴角。千古一帝的评价,还真是“低调”。
几口扒拉完剩下的面,汤也懒得喝,把泡面桶扔进墙角的塑料袋。屋里的潮湿闷热重新包裹上来。我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片顽固的水渍,形状像只歪脖子鸡。
泰山巅上的风,好像还在骨头缝里呜呜地吹。